□维愚
正确地爱自己,便不会为自己而羞耻,真实地爱别人,便不会因别人而感到羞耻,或使别人感到羞耻。
我跟学生说,女生如果痛经了可以找我,我这里有止痛的药片和热水,学生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说我痛经不舒服,我的同事对我说:说这个不合适吧?
月经这个东西,是我亲密的朋友,是我难缠的敌人。她比我自己更知道我的身体状况,我吃冷饮了,熬夜了,咖啡巧克力吃多了,都瞒不过她。她带给我的痛苦激烈而持久,我与她战斗多年,从未摸清过敌方的出牌路数。
她是一摊常见的血和人体组织。她是我的一部分。她也是我母亲的一部分。我们,女性,我们的成长和衰老都经由她告知,甚至可以说,她是女性生的一部分,以及死的一部分。
同时,她也是羞耻。她是男性及一部分受男性影响极大的女性心中,极其神秘的存在,因为神秘所以笼罩了一层“不可说”的阴影,好像肮脏,好像下流,好像羞耻,实则一无所知。
我有时觉得,“羞耻”是人本能性的感情,缺乏逻辑,难以梳理。要命的是,值得“羞耻”的事还有很多。
最近学了个有意思名词,叫“好嫁风”。倡导这一潮流的是个名校毕业的女律师,微博粉丝几十万,上到高知女性下到高中乃至中专未成年女学生,类别丰富且全女性。大概是看多了中年人一地鸡毛的婚姻官司,她总是恨铁不成钢地痛斥投稿求助的粉丝丑、不会说话、不会打扮、“不太会”。所谓“不太会”是专指“不会展示自己的魅力”。好嫁风提倡女性要有柔顺乖巧之美,从约会打扮,到朋友圈发照片,都要“立好人设”,精心展示自己,随性打扮,对自己的长相有着盲目自信,是蠢笨的;不懂得问男人要礼物,要充分数额的红包,更是无可救药、没有前途的蠢女人。
在这种全方位的轰炸下,不消说她的粉丝,就连我都感到自卑且羞耻了。虽然平时也爱打扮,但的确不精通,配色不清新、不柔美,有时甚至男装上阵,谈何女性魅力?朋友圈极少自拍,除了猫就是食物,谈何人设?长相一般,性格中性,不乖巧和顺,不心灵也不手巧,简直无一长处,一分都拿不到。
“月经羞耻”之外,另一部分的“我”觉醒了。这部分的“我”羞耻于自己不够美,不够有女性魅力,不够和顺以符合男性的需求——或者说,社会通常意义上的男性需求。
如果说,“月经之耻”是因为女性独有的某些东西而羞耻,因为自己过于女性而羞耻——类似于在力量型作业中被男性排除在外,某人感性哭泣时被说“娘娘腔”的那种羞耻;那么“好嫁风”对于“不太会”的女性的羞辱,使她们(或者说我们)感受到的羞耻,就是羞耻于自己不够“女性”。
我把“好嫁风”分享给丈夫时,他并不承认“好嫁风”对他具有吸引力。他说:“你要知道,认为女性要柔顺才有魅力的男人,是怎样的男人。这和要求男性一定要有力量——实际意义上的或抽象意义上的——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好嫁风’在羞辱了女人的同时,又何尝不是羞辱了男人。”
我喜欢他的话,满意地抱着他开始看《灰姑娘》的电影,看到王子对灰姑娘说:“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吗?”我突然想通了。灰姑娘忐忑与自己的出身时,王子也有着同样的忐忑。我们在给女性设立自相矛盾的羞耻陷阱时,不也是在给女性设置同样的陷阱?当王子和灰姑娘对峙,认为彼此本不在一个世界,当男人和女人对立,视对方为需要竞争或讨好的对象,矛盾便成立了。
而当灰姑娘说“我爱你”,说“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而非王子头衔”时,王子发现他们本就是一体,是同为爱人的人,矛盾不复,没有身份之别,只有爱。这就和男人眼中的月经,女人眼中的男性择偶标准是一样的,本可以很简单的问题被复杂化。
种种有关羞耻的问题,我认为只在于“爱”。正确地爱自己,便不会为自己而羞耻,真实地爱别人,便不会因别人而感到羞耻,或使别人感到羞耻。可惜的是,真的有人始终不懂得正确的爱,甚至不相信爱。
那的确是值得羞耻的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