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蒺藜趴伏在地面上，瓜一样蔓延生长，茎上布满绒毛，夏开黄花，九月结实。它的果实形状不一，有呈球状，也有呈不规则五角形。关键是它的果实不仅遍布短毛和瘤，还布满针尖匕首一样的刺。这就好玩儿了，我顶喜欢恶作剧。拿一个蒺藜果藏起来去刺刺同我很好的人，应该没事。

蒺藜在屈原那里，就是一种著名的恶草，被用来比喻小人。他说什么“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这个薋，就是我现在想说的蒺藜。又说什么“蒺藜蔓乎东厢”，意思就是说，像东厢这种“宫室所言，礼乐所在”的地方，本来应该长出嘉木，现在却蔓出了蒺藜，真是礼乐已失啊。读到此处，我要为蒺藜鸣不平。可真倒霉，因为有刺，就被归为恶草，这一点我不赞成。有刺就说明是坏人吗。很多坏人把自己伪装得比兰花还漂亮。

我吃过蒺藜。我去看医生，中药给我开了十几味。其中有一味，就叫白蒺藜。查了一下医书，白蒺藜就是蒺藜，它还有一个生闷气的名字，屈人。

如此说来，蒺藜也并不算没用。人类的自私肯定是相通的，总喜欢根据自己的利益来判定其他物种的好坏。凡是对自己没用的东西，都是不好的。

蒺藜在《诗经》里也多次出现，均身背骂名。流传最广的，是《墙有茨》。

齐僖公至少有五个儿女可以载入史册并且名声不好。因为和妹妹的奸情被发现而不得不谋杀妹夫之后自己也被乱军杀死的齐襄公，靠杀死兄弟而上位的齐桓公，和哥哥偷情的文姜，被公公骗婚生了很多孩子后来又嫁给公公的另一个儿子并且又生了很多孩子的宣姜，以及，想要杀死兄弟反而被杀的公子纠。

《墙有茨》八卦的，就是宣姜。“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狗仔们唱出来的歌，蒺藜一样刺人，把一个妇人的历史，扎得鲜血淋漓。这些无聊的人啊，以为宣姜的丑事是宫墙里面的蒺藜，刺一样扎在王室的脸面上。其实，他们自己的诗，又未尝不是蒺藜呢，刺一样扎在诗经里面。他们自己才是蒺藜，才是真正的刺。

其实不能怪宣姜。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荒淫无耻的卫宣公。卫宣公够变态的了，他和庶母夷姜私通，生下儿子伋，立为自己的太子。齐国公主宣姜年方十五，初绽的花朵一样鲜亮娇艳。卫宣公本来是派使臣为太子求婚的，可是为太子求婚的使臣回到国内，却告诉卫宣公，这个女孩美艳不可方物啊，陛下不如自己收了她吧！

卫宣公用什么样的阴谋诡计瞒天过海骗过了欢天喜地的宣姜和自己的儿子，我们已经不得而知。宣姜嫁给了自己的公公，从伋的未婚妻变成了小妈妈。这是迫害女人的道学家们心目中宣姜应当去死的第一次转折。

绯闻满天飞。《墙有茨》《新台》《君子偕老》《二子乘舟》，狗仔诗人们创造力惊人，拜他们所赐，宣姜长年被挂在热搜榜第一，成为卫国娱乐界扛鼎的人物。宣姜没有去死。作为一只白天鹅，她选择和吃到天鹅肉的癞蛤蟆一起活下来。并且和这只癞蛤蟆生下两只小癞蛤蟆。癞蛤蟆一叫做寿，癞蛤蟆二叫做朔。过程不必详述，一番折腾下来，伋也死了，寿也死了，卫宣公也死了。朔登位，成了历史上的卫惠公。这是道学家们心目中宣姜应当去死的第二次人生转折。

宣姜依然没有去死。她选择装傻，选择继续活下去。她人生的第三次转折很快就要到来。四年之后，卫国贵族拥立旧太子伋的弟弟黔牟做了国君。卫惠公吓得跑到齐国躲了起来。宣姜作为卫国两次政变的红颜祸水，落在卫国贵族的手里，求死不能。

可怜的宣姜，迎来了一生中最高光的该死时刻。她被迫不得不嫁给已故太子伋的同母弟弟，昭伯。身份好尴尬，既是太子伋的前未婚妻，又是卫宣公的未亡人，还是卫宣公儿子昭伯的老婆。苍天啊，大地啊。宣姜应该是抵抗的吧，昭伯应该也是想要顾全大哥和老爹的脸面的吧。宣姜的名声可真响啊，她连续上热搜，上到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结个婚，就连《左传》都来为她背书。《左传》说：“不可，强之”。

时间进化到两千五百多年之后的今天。时代不同了，蒺藜好像也不常见了。那些有刺的植物，有刺的人，有刺的歌，都堪堪比不上诗经那个年代。

宣姜美眉，请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