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绘图:瞿溢
部队在村里驻扎下来后,头一件事就是整理内务,部队有句话:出门看队列,进门看内务。可见内务在部队的重要性。所谓内务,就是室内卫生的总称。部队重视内务,主要目的就是锻炼人的作风。部队雷厉风行的作风,很大一部分就是从整理内务锻炼出来的。连部的内务当然是由通讯员来整理。连这一级的通讯员,主要负责通讯联络,传递连首长的作战命令,同时也担负警卫员的角色,而平时无战事时,通讯员就是个勤杂工,据说,父亲入伍之初就是当的通讯员。在一次战斗中,由于电话线被敌人炮火炸断了,父亲冒着枪林弹雨去前沿阵地传达连长的命令,途中,飞来一颗子弹,从父亲裆下穿过,险些击中父亲的命根。
因为屋子还没收拾好,地图无处摆放,暂时看不了,父亲就步出了屋门。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部队每到一个驻地,父亲就会帮老乡挑水。教会学堂附近住着一户人家,父女俩相依为命。父亲一走进场院,就四处找水桶。这时,从西厢房走出来一个如花似玉的村姑,红着脸朝父亲笑了笑。父亲眼都绿了,死死盯着村姑看。人们都说,那哪是眼睛啊,简直就是剪刀,正在一下一下地剪着村姑的衣裳。
村姑家是做豆腐的,村姑的老父去白城卖豆腐还没回来,家里只剩村姑一个人在家,可大白天的,父亲也不好拿村姑怎么样,他能做的也只有挑水这一桩事可做了。院子里摆着一溜四口大缸,四口大缸都空空如也,父亲决心把这四口大缸都挑满。从村头的水井挑回来,要走很长的一段路,父亲只挑了一趟就累得不行,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干脆就把军装脱了,只穿着老土布衫衣。后来,又把老土布衫衣脱了,打起了赤膊,露出结实坚硬的肌肉。父亲担着两桶水,往来于村头井台与村姑的家之间,那充满雄性荷尔蒙的肌肉上汗流成河,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成了村子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父亲很卖力地挑着。每次从村口把水挑回来,村姑都要让父亲擦把汗,喝碗水,歇一歇。可是父亲哪里肯听,他像是在跟村姑赌气,将两桶水倾倒进水缸,就挑着空桶匆匆往村口去了。没有人知道,父亲其实是在虐待自己。父亲头一次发现,除了行军打仗,他体内还冬眠着一个欲望的怪兽。在见到村姑的那刻起,那怪兽就一下苏醒了,跃跃欲试。父亲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卑劣的欲望啊,父亲为自己怀有这个欲望而羞愧难当,所以,父亲想制造出汹涌的汗水来溶解这个欲望,赶跑这头怪兽。挑满最后一缸水,父亲累成了一摊泥,汗水铺天盖地。村姑的老父从集市回来了,感动得不行,非要留父亲吃饭。父亲婉言谢绝,逃也似的跑回了连部。父亲其实是在逃避那头怪兽。
回到连部的父亲在一个硕大的木桶里泡了个热水澡。到底是年轻,虽然挑水累得筋疲力尽,但一桶热水把疲劳全洗掉了,父亲感到轻松无比。晚饭前,部队召开了战前动员会,由指导员作动员报告。坐在一旁的父亲不停地抽着烟。他发现,村姑那俏丽的面容就在烟雾里若隐若现。父亲很是沮丧,他以为汗水已经将欲望溶化了,那头怪兽已经被赶跑了,可根本不是那回事。妖媚的村姑不仅出现在烟雾里,还盘踞在他脑海里。父亲无奈地想,我已经无可救药了。父亲还想,谁来救我?父亲这样想的时候,身体一次次战栗,像是打摆子。
那天夜里,查完了哨又查完了铺的父亲,并没有回到连部来,而是被一根绳子强行往村姑家拉。父亲知道,绳子的那头就是欲望的怪兽。那怪兽力大无比,父亲根本挣脱不了,只能听凭它拉着自己一点点靠近村姑家。在这个过程中,父亲觉得燥热无比,仿佛体内有个燃烧的火炉。他解开衣服,让冰凉的夜风打在滚烫的胸膛上。孰料,凉风不仅没有让父亲冷静下来,反而扇旺了那只火炉。
这其实是个殷实人家,靠着起早贪黑的辛劳,积攒起财富,是村子里为数甚少的有院墙的住宅之一。关于围墙的说法,存在争议。很多人认为,村姑的老父只是个小作坊主,靠卖豆腐赚点小钱度日,谈不上殷实,所以也盖不起围墙,顶多是冬青围成的树篱。但无论是围墙还是树篱,对于身手矫健的父亲来说,都是小菜一碟。他身轻如燕,一个虎跳就翻过了围墙或者树篱,像敏捷的猫轻轻落地。
父亲在白天已经知晓,村姑住在西厢房。父亲推了推门,门闩得死死的。推不开门,父亲就顺理成章地来到了窗下。可巧的是,窗户虚掩着,这让父亲大喜过望。凭父亲的那身本事,穿窗而入也是小菜一碟。
问题出在他太鲁莽了,他本来可以轻轻推开,再悄无声息地钻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好事做了。可此时父亲已经欲火烧身,急不可耐,他推窗时用力过猛,结果窗户打在了墙上,发出“砰”的一声。
熟睡的村姑并没有听到这响声,但是村姑的老父听到了。其实,老人已经醒了,每到这个时辰,他都要起来喂牲口。这是他的生物钟。听到了响动,老人就打算起床看个究竟,顺便把牛喂了。这时,父亲已经跳窗入屋。村姑的床上挂着麻纱蚊帐。父亲掀开蚊帐,触到了村姑裸露着的肌肤。村姑惊醒了,看到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朝自己覆盖上来,吓得大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喊第二声,村姑的嘴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与此同时,村姑闻到一股混合了烟草、汗迹和硝烟的气味。其实在白天,她从那位担水的解放军身上就闻到了这气息,当时她是多么心醉神迷啊。现在,她凭这气息,就知道这个黑漆漆的身影是我父亲。欢喜之情像汹涌的潮水涨满了她的心,她半推半就顺从了我父亲。
我父亲和村姑并不知道危险已经来临,当他们都激情万丈陷入疯狂时,门一下被踢开了,村姑的老父提着马灯出现在床头。看到眼前的景象,老人气得差点昏厥过去。啊,原来你白天是借挑水来踩点,为晚上跑过来糟蹋我闺女做准备的啊。老人又愤怒又伤心,像绝望的野兽咆哮如雷。那声音真是天崩地裂,整个村庄都被震得摇晃起来。正在附近巡逻的哨兵,连忙冲了过来……
两个版本最后都殊途同归:指导员连夜报告了营部,营部又报告了团部,团部又报告了旅部。旅长摔下电话,就带着一干人星夜策马赶来。旅长一看到父亲,就狠狠扇了父亲一个耳光。旅长又气又急,半天说不出话来。父亲被缚住手脚,关在一个囚屋里,门外有持枪的士兵把守。父亲死到临头,却没有一点忧惧,他冲着窗外大喊,旅长,旅长,快杀了我吧!也许父亲还会这样喊,杀了我,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父亲的语气里没有哀绝,却满是大丈夫的豪气。父亲犯下的是一桩死罪,旅长又向以从严治军著称,除了杀头,父亲真的是无路可走了。父亲是旅长的一员爱将,旅长是看着父亲从枪林弹雨中一步步成长为一个优秀的指挥员的。其实,父亲不仅仅是旅长的爱将,他还是旅长的救命恩人。有一次部队遭到敌人偷袭,父亲背着负了重伤的旅长突出了重围。因了这层深刻的关系,两个人背地里都是以兄弟相称,亲密无比。有一次,两个人还偷偷喝了义拜金兰的酒。旅长说了许多感恩的话,酒喝到酣畅处,两人都落下泪来。父亲犯下了这事,最痛心的还是旅长,最痛恨的也是旅长。他恨父亲太不争气了,没有管好那个玩意儿,不仅毁了自己,还留下了千古骂名。从个人感情出发,旅长当然是不想杀父亲的,他甚至萌动了私放父亲的念头,让父亲远走高飞,跑得越远越好。可是,不杀了父亲又怎能整肃军纪,平息民愤?
旅部一干人商量,决定召开一个村民大会,这个大会其实就是公审大会。在这个大会上,旅长将亲自向全体村民作沉痛的检讨,求得村民的宥恕。这个大会的尾声部分,就是父亲被执行枪决。可是,还有一个头疼的问题无法解决:临阵换将是军中大忌,明天就要攻打土山了,这是一次险恶的攻坚战,根据原先的安排,父亲的这个连担任主攻连,杀了父亲,谁来当这个主攻连的连长?指导员做政工是一把好手,指挥打仗不行,几个排长都没有指挥一个连队作战的经验,临时到别的连队调人更不可能。
商量了半天也无结果,这时,天色已明,旅长推开门,吓了一跳,外面站着一群黑压压的村民,静寂无声,像一堆石头。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