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芳

第一次接触宋词时，我读初一。那回无意中从学校图书馆借到一本《历代诗词名句辞典》，墨绿色封面，厚厚的一本。书里选录了一部分宋词，记得特别喜欢有一个叫宋祁的作品《玉楼春》：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眷恋那春天的小船，如烟的杨柳，还有那深红可爱春意盎然的红杏，于是不但把这首词工工整整抄在软面抄笔记簿上，还特地将它背诵下来……是这首词轻盈朗润的笔调格外对十三四岁女孩的心思吧，反正，从此以后，宋词就有如惬意的四月天般印在了我的心灵世界。

真正拥有一本关于宋词的书，已在一年之后。这本名叫《唐宋词鉴赏辞典》的书，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定价13.95元——本来当时我绝无可能买这么昂贵的书，可那一年学校组织去镇江春游，我一时高兴，给父亲买了个鸽子造型的烟灰缸回来。父亲甚是喜悦，拿着烟灰缸爱不释手，我乘机提出买书要求，这才拥有了人生中第一本宋词选。

然后就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宋词迷。那时怎样阅读这本砖头样重的鉴赏辞典的？记得是采用化整为零的办法。将一本软面抄裁成5小本，逐一装订，再在迷你型的本子上抄录宋词，这样就可将它装进衣袋里，随时取出来兴致勃勃地读上一首。

初二的功课已有些繁重，要看课外书只能忙里偷闲，于是我常常在下午课外活动时抽一点时间读宋词。操场上，同学们有打篮球的，打排球的，也有玩双杠的，一时间笑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我玩了一会儿双杠，看看时间已经过半，便悄悄走开，找一个僻静地方来读词……我完全被这些琳琅如珠玉的句子迷住了，读上一首词作，会忍不住望着天上的白云发一阵呆，不知道这宋朝的文人何以有这么大的能耐，轻轻松松就能写出这般美妙绝伦的好词来！彼时我经常吟咏的金句有李冠的“桃杏依稀香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贺铸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吴文英的“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还有蒋捷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等等，走开的时间长了，就有关系好的女同学跑来找我。忍不住对她聊起宋词，并告诉她现在流行的琼瑶小说书名，很多都是出自宋词，她听得出神，很自然地也加入了阅读的行列。宋词在不经意间加深了我与同龄人的友情，在我，这就是意外收获了。

今天的初中生强调独立，强调个性，讨厌长辈唠叨啰嗦，回想起来，当年自己也有相似的心情的。我的渴望独立体现在读宋词上就是，并不是鉴赏辞典中主编倾向哪几位词人是顶级高手，我就不假思索接受，我习惯自己反复研习某人的词作后，再决定此人在词坛的排名——那时主编选入作品最多的宋代词人是柳永、李清照、苏轼、辛弃疾4人，看得出主编对他们的推崇，我觉得这4位固然称得上出类拔萃，但就个人喜好而言，我最欣赏的词人却是晏殊、欧阳修、苏轼、辛弃疾——原因是我感觉柳永的词牢骚太多，李清照的词闺阁气过重，晏、欧两位就好得多，拿天气来比较，柳词多为雨天，李词阴晴不定，晏、欧则多为晴天。当年的我就是这样年少气盛，固执己见，如今想起来真有些好笑。

婉约派晏殊身上有许多闪亮的头衔，比如“太平宰相”“富贵闲人”“神童之父”等等，但我佩服他却并非因为这些头衔，服膺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的词实在是好。我喜欢晏词带给人的宁馨感，他的两首《浣溪沙》我读过一遍就能倒背如流，“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他重感情而不放任感情，以一支典雅蕴藉的笔来写人生的离愁别怨，愁是有的，但一转念就看到希望，怨也存在，但笔锋一转那抱怨就化解了十之八九……小晏的词也脍炙人口，但和他父亲比较起来，总觉得有点年轻公子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就像贾宝玉那些《春夜即事》《夏夜即事》等四季诗一样……晏殊的词应该是以其士大夫式的闲雅旷达赢得了我的心。欧词同样。

豪放派苏轼的词是人到中年才爱不释手，在我还是一名初中生的时候，喜欢辛弃疾词的程度要超过苏词。翻阅辛词，有种一读之下就想击节叫好的冲动，比如“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来”等等，难怪有人称他为词中之龙。

稼轩词何以在我心中占有这般重要的地位？回想起来原因大概有两个：其一，婉约词确实出色，但伤春怨别的作品读多了，未免想换个口味，这时突然读到豪放派中的顶级人物——辛弃疾以其雄奇之笔抒写自己满腔报国志的作品，是会感到耳目一新，继而被它深深吸引的；其二，辛词里有一股感染力极强的豪情。我初二时的数学成绩不太好，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提升的程度仍是有限，长此以往不免灰心丧气。但再灰心仍需面对现实，此时我读到辛氏闻鸡起舞、横戈跃马、满怀爱囯之情的词作，本来疲惫的内心会油然而生一种决心和力量……我很感激这个800多年前的雄姿英发的南宋官员、将领和文人……辛氏作品就这样镌刻在了一名15岁中学生多梦多思又难免有些脆弱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