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江苏艺文志·南通卷》有录,范日觐,字岳班,清(中后期)如皋人,骑子,善曲,以套数题《红楼梦》,早卒,著有《岳班集》。其父范驹(1757—1789),字昂千,号藿田,曾辉子,乾隆五十四年拔贡,尤工诗文,乾隆南巡,以辞赋应召试,获赐荷包彩缎,著有《染月山房全集》。其胥张金诰,字拙斋,通经史,工书画,任山西汾州府、安徽宁国府、江西袁州府参军诸职,官至宁夏府盐捕通判。
张金诰自幼受到范驹抚爱,便于道光十二年重刻《染月山房全集》,同时辑录范日觐诗词一卷,名为《岳班集》,附录书末。笔者翻阅《岳班集》(影印本),的确在词部分结尾处,发现了《红楼梦题词》,即11首古曲(含序、尾各一首),迻录如下:
[黄钟·画眉序]这是甚来由,把锦片姻缘彻底丢?蓦分开玉镜,擘破金瓯。说仙宫不是人间,这病骨那禁春后。眼中心上谁能够,几度花边回首?
[前腔]体态忒风流,是那年乍来时候。向灯前射覆,月下藏钩。也曾经颠倒思量,实指望朦胧消受。眼中心上谁能够,几度花边回首?
[前腔]心事付东流,只剩湘江月依旧。正撩人天气,情绪悠悠。葬薄命夜雨桃花,积血泪春风红豆。 眼中心上谁能够,几度花边回首?
[前腔]前世怎生修, 金玉缘该共长久。恨蓬山少雁,弱水无舟。眼睁睁姊妹团头,孤另另耶娘分手。眼中心上谁能够,几度花边回首?
[神仗儿]难分难剖。难分难剖,潇湘夜永,芜蘼路幽,空把韶华辜负。往日风流标格,十分消瘦。夜夜梦扬州。
[前腔]痛心搓手,痛心搓手, 念家乡何处,此身当留,怪道提心在口。观放着天生配,倩谁成就?夜夜梦扬州。
[滴溜子]他赋好逑,咏雎鸠,一丝牢扣。拜姑舅,操井臼,百事无忧。有甚荒茶废酒?使匹白配红,左宜右有。直恁造化无凭,遭逢不偶!
[前腔]你茶畔瓯,香畔篝,终朝厮守。床前绣,花前酒,往日凝眸。既不是生前配偶, 怎天北地南,偏生邂逅?直恁造化无凭,遭逢不偶!
[双声子]还记否?还记否?泪湿双罗袖。细追求,细追求,这是谁之咎?勾怎勾?收怎收?满心头,欲细究,把冰绡兜上心来恰又。
[前腔]无前后,无前后,看后人将就。稳是休,稳是休,听得黄鹂咒。恨未酬, 心未休,心未休,把冰绡兜上心来恰又。
[尾声]世间何处不红楼,这样相思怎罢休,那顽石如何不点头!
上述诸曲,曾被今人编入《全清散曲》,红学家胡文彬先生为此撰文。不知何故,曲文已有两处变化,一是《全清散曲》将[黄钟·画眉序]修订为[南黄钟·画眉序],二是倒数第二首中“黄鹂咒”在胡文中,变为“黄鹂呒”,此处恐是笔误。一看字,《岳班集》中是“呪”(咒的异体字),而非“嘸”;二看文,下文有恨,作者心中不满,自然在上文借助黄鹂来“诅咒”,不太会是“惊讶”(呒)。
不过胡文彬对于范日觐题词,赞誉有加,倒不为过。相比早前同乡如皋女史熊琏的红楼梦题词《满庭芳·题十二金钗图》,范日觐的《红楼梦题词》不仅多达11首,而且不再是宏观上描述《红楼梦》前80回繁华的风月胜景,而是将笔墨集中于林黛玉一人身上,层层递进,阐述人性的美丑,人世的无奈。
序中“这病骨那禁春后”,显然与第70回《桃花行》(林黛玉作)中“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诸句,互为印证。又有第27回黛玉作《葬花吟》,结尾愈加明显:“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尽管后40回续写中,黛玉谢世的季节历来有所争议,一说暮春,一说秋季。不过《桃花行》《葬花吟》的暗示,一目了然,正是范日觐所述,林黛玉的病骨熬不过季春。
若说“向灯前射覆,月下藏钩”,尚在回味众人(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等主人公)行酒令,做游戏的愉悦场景,那么“葬薄命夜雨桃花,积血泪春风红豆”,又回到林黛玉一人身上,以花喻人,记述黛玉葬花的凄凉故事。范日觐与《红楼梦》的著者,有着同样的感慨,尤其是曲中“红豆”,源自书中为描述林黛玉痴情所创作的《红豆词》。
[神仗儿]诸曲,以潇湘(林黛玉居潇湘馆)点题,回回均以“夜夜梦扬州”收官,表明黛玉在贾府日子难熬,孤寂凄凉,才会夜有所思,梦想回到老家扬州。通过诗词典故的运用、故事情节的精炼,众曲处处歌颂林黛玉的真情实感。[尾声]又更上一层楼,范日觐在批判贾宝玉(顽石)的时候,已经由此及彼,将林黛玉的个案,引申为世人的痛楚:世间何处不红楼?!这才是范日觐曲作的最高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