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一只旧藤箱(散文)

□段国圣

每次放学回家,我总会绕一段路从东大街穿过。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这不奇怪:贪玩呗。东大街着实是一条热闹的街,店铺一个挨着一个:卤菜店,酱油店,杂货店,布店,米店,理发店,开老虎灶的,做烧饼的,轧面的,舂米屑的,恒昌隔壁还有一家小作坊做毛笔。手艺人比比皆是,修皮箱的,修自行车的,踏缝纫机的,修钟表的,敲白铁皮的,配钥匙的,还有一家专补牙刷。东大街除了有东西好看好玩外,还有一个杨姓同学住在街上,我常去他家玩耍,因此多走一段路一点不冤枉。

那么多的店铺,就像有一根无形的绳子绊住了我的脚,杂货店有一分钱六粒的豌豆糖,碰巧袋子里摸到一枚硬币,便会买下几粒,然后抛向空中用嘴巴接住;杂货店还卖雪花膏,用一根竹条挑出一块刮在顾客的小瓶子里,我喜欢闻那味道;布店里女营业员取下一匹布噗噗噗摊开然后剪开一个小口,双手用力往两边一拉,只听扑哧一声,布便被撕开了,然后她把顾客的钱和布票夹在一个夹子里,通过一根铁丝嗖地一下射向那个好似坐在检阅台上的会计手中。我觉得这挺有意思的,要是哪一天人也可以用一个夹子夹住,顺着一根铁丝飞出去该有多好;卤菜店,总是有人在那里喝酒,都是粗大的汉子,他们是东门老码头的搬运工,我常常在那里驻足,垂涎三尺……敲白铁皮的声音很有节奏,动作既潇洒又娴熟,他们不停地旋转着锅底,一把小铁锤不轻不重地敲打在上面,锅盆很快便换了新颜。不过让我好奇和难忘的还是那家修皮箱的铺子,杨同学就住在铺子的后面,到他家去,得从铺子经过。铺子本来就不宽敞,还要让出一条过道就更逼仄了,大小皮箱横七竖八垒在一起,有时会占了道,加之屋里光线不好,我得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跨过去,有时我走得鲁莽不小心碰到地上的皮箱,修箱人就会瞪我一眼,有时也会视而不见,专注地修他的皮箱。此人看上去有些古怪,长得瘦条条的,脑袋瓜上斜戴着一顶鸭舌帽,几乎遮住了眉毛,一副冷漠的样子,这场景会触发出我的一些联想,那会电影院里经常上映一些捉特务的片子,那个修皮箱的我怎么看都有点像电影里的某个特务,每当“特务”打开皮箱我就会探个脑袋看他会不会从皮箱里掏出一把枪来,或什么秘密文件,这些联想自然莫名其妙奇异古怪,但当时为什么会这样想我也不明白。每次我看到的皮箱都是空空如也,无一纸一物。

母亲也有一只箱子,是一只旧的藤箱,母亲特别珍惜,无奈几次搬家,藤箱受到不少波折,已有破损,关于这只藤箱子的来历我知之甚少,只知道它跟随母亲已经几十年了,据说是外公给她的。之前藤箱上会挂着一把小锁,我知道里面藏了一些母亲的私货,后来那个套锁的搭扣断落,便不再锁了,箱子的顶部和两个角亦已磨损,好像要散架似的,合上时需用一根带子固定。箱子里除了放几件陈旧的衣服再无他物。大伏天母亲会把箱子搬到天井里,掸去上面的尘灰,打开,取出里面的冬衣秋裤曝晒,我会闻到一股霉味。母亲有些疼惜,她摆弄了一下箱子说该修一修了。我便自告奋勇地说我认识东大街那个修皮箱的,让我送了去。

母亲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当天,我拎着破藤箱去了东大街。

“特务”把这只破损严重的藤箱里里外外地瞅了一遍,说:这箱子应该有些年头了。随后面露难色,说现在很难找到这样的藤,它是印尼的白藤,不过他还是接受了,说“试试看吧”。

放了学,我依然会绕一段路饶有兴致地去东大街溜达卖呆,去杨同学家玩耍。顺便看看“特务”有没有把我家那只藤箱子修好。箱子依旧放在墙的一隅,没有动静,一副颓败落魄的样子。

六月的一天,我家突然发生了一起骇人的事!

夜里母亲被几个戴着红袖套的“文攻武卫”带走,其中一个凶神恶煞地嚷道:你母亲是个“中统特务”,要带到指挥部去接受审查。那时我父亲已经被发配到靠江边的一个窑厂工作。窑厂离城里很远,有八十多华里。母亲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特务”,我无依无靠只好万般沮丧地去了父亲那里。那只坏藤箱也就一直丢在皮箱店里,后来也就渐渐地忘了此事。

到了秋风萧瑟树叶落地的时候,母亲终于被放回来了。母亲面容枯槁,双目无神,常常坐在屋子里发呆。一次吃完晚饭,母亲在灯下突然问起那只箱子,我才想起。

我去把它取回来。我对母亲说。

第二天我去了修箱子的铺子,只见门虚掩着,推开后发现屋里空空荡荡,不见修箱人,也无一箱子。问起杨同学,他支支吾吾,一会说他去了乡下一会说他被几个人接走了,又说他可能生病了,总之没说出个名堂来。不过他对我说,你送来修的那个藤箱子搁在我这儿,说着领我进了他的房间,从一张桌子底下拖出那只旧藤箱。藤箱子已经修好,修得结结实实,重新换了一个漂亮的铜搭扣,还在四个角上包了牛皮,好像还认真拭擦过,明亮如新。

母亲见了修补如新的旧藤箱,非常感慨,她摩挲了许久,眼角里竟然流下了泪水。

修箱子的店铺后来一直没有开,“特务”也不知去向,由于家里发生了变故,我也不再绕路走东大街,放学后直接奔家而去。偶然路过东大街,见到那修皮箱的铺子,还是会想修皮箱的人去了哪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有很多猜测,最后还是希望如杨同学所说,他去了乡下。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修箱人,他就这样消失了。

进入二十一世纪,东大街的店铺渐渐萧条冷落,不少店铺相继关门。幸运的是东大街在旧城改造中保存了下来,那个原先修皮箱的店铺依然存在,和其他的老店铺一样,屋面墙裙都进行了修葺粉刷,门口还插了一面小黄旗,黄旗上有两个字:古玩,显得很有商业气息。一个戴墨镜的老头坐在里面的木椅上,嘴里衔着一根烟,柜台里摆放着一些古董钱币,奇石玉器,几个游客只是匆匆瞥上一眼就离开了。

母亲的藤箱承载了一段沉重的岁月,而修箱人却修补了那些酸甜苦辣的故事。

2020-05-2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9908.html 1 3 一只旧藤箱(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