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第二年，公主生下一个相貌伟岸的男孩，男孩后来成为朅盘陀国的祖先，建了石头城，而公主当年避乱的地方，就被称为“公主堡”。

公主堡，一定有故事。当我去追赶两辆白色越野车在山道上留下的烟尘时，心里便产生这样预感。

跨过塔什库尔干河，河上搭有便桥，两头有简易土路连接，过了河，就是狭窄山路，一直向北延伸到克孜库尔干山脚。到了山脚，反倒是一条沿塔什库尔干河而筑的沥青路，由崎岖的山间小路忽然转到平坦的滨河小路，恍惚中有了穿越的感觉。

在一处布满滚石和流沙的坡面下，停着两辆挂军牌的三菱越野车，几个军人围着一位佩戴两杠四星的大校朝斜坡上指指点点议论什么。坡面很陡，呈55度角斜向乱石嶙峋的山顶，山上不长一根草，山下倒是河谷草滩。一位大尉军衔的军人正从滚石坡面半立半蹲地往下滑，带动沙砾碎石往下滚。我以为他们在搞演习操练什么的，遂想回避，不料大校主动跟我们打招呼：你们好！来旅游的吧？哪儿人哪？能找到这里来玩儿可不容易啊！于是，我乘势与这位被喊为“旅长”的中年军人攀谈起来。

旅长说，这里就是公主堡。他指着半山腰一个垭口告诉我，如果想上去，顺着右边的滚石坡或者左边的流沙坡笔直地爬到垭口，翻过垭口向右，继续沿悬崖向上爬，到城堡脚下的山脊，顺着山脊再爬，就上了城堡。

城堡里有什么？我急问。

能看到一圈风化得基本看不出形状的土和树混杂的墙，还有一些大石块。旅长打量了一下我身板，指了指在河谷水边玩耍的战士，给出建议：上城堡那段路特别难爬，他们最快要45分钟，不过，上去也没什么好看的，你们量力而行吧。

我看了看手机上经纬海拔仪，显示是3740米，如果爬到城堡，该有4000米了吧。站在山下，就已经齐平了西藏札达的古格王朝城堡的海拔高度，公主堡的位置，显然超过古格城堡，应该是世界上最高的古城堡了吧。我听从了旅长“量力而行”的建议，对着城堡方向和塔什库尔干河滩草甸拍了几张照片，就坐到公主堡碑石下，听昆仑山的风述说荒漠记忆与古老传说。

旅长率着他的兵走了，走前告诉我，顺着这条最古的瓦罕走廊故道一直走，能到塔什库尔干县城。我在河滩湿地一块大石头上坐了很久，只看到一个骑摩托的塔吉克汉子向南而去，一对塔吉克父子在山下捣鼓一个个土洞，不知道干什么，懒得去询问，反正问了，也互相听不懂。在这只剩下风的山脚下河滩边，我听到从远方飘来的声音。

1000多年前，西天取经的大唐高僧玄奘坐着印度戒日王赠送的大象，经过这里返回长安，他看到了城堡，也登上城堡，还驻足塔什库尔干的朅盘陀国石头城，在他《大唐西域记》里记下所见所闻。《大唐西域记》里说，很久以前，一位汉族公主远嫁波斯王子，送亲队伍行至克孜库尔干山下时，突遇匪乱，使者和卫队就近找了一个陡峭的山崖，把公主安顿在上面，四周严密把守，每天用绳子把饮食吊上去。三个月后，匪乱平息，护亲使者恭请公主重新启程，这时，一件令人难以置信却又尴尬的事发生了，公主居然身怀六甲暗结珠胎。这事，波斯王子当然不能接受，公主身边的侍女解释说，公主困在山顶的时候，每天都会有一个骑着金马的王子，从太阳中来到山上和公主幽会，公主肚子里的孩子是“汉日天种”。即便如此，波斯王子也不愿意做这现成的爹。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公主自然回不了娘家。忠心的使者作出唯一选择，就地安营扎寨，在山顶上“筑宫起馆”，拥立公主为王。使者和卫兵们则在帕米尔高原塔什库尔干河谷开荒种地。第二年，公主生下一个相貌伟岸的男孩，男孩后来成为朅盘陀国的祖先，建了石头城，而公主当年避乱的地方，就被称为“公主堡”。

这显然是个传奇故事，一些细节却经不起推敲，比如，那位骑金马从太阳里出来的王子。而我根据当代宫廷剧模版脑补出的情节是，这位虚构出的王子，其实是公主深闺里的红颜知己，舍不得公主远嫁，遂扮成护卫随行，说不定，他就是那位忠心耿耿的送亲使者。被困期间，公主与使者在前路未卜和命运未知的情况下，终于不管不顾地突破底线，成其好事，不曾想，却留下一段历史传奇与爱情佳话。

在位于海拔4000米的公主堡下，我做如是推测，算不算是倚天遐思呢？

不过，我由唐玄奘又联想到另一个人，一个英国籍匈牙利人奥雷尔·斯坦因。对这人，我是又敬佩又讨厌，敬佩的是，他在100多年前，怀揣一本《大唐西域记》，重走玄奘取经路，从印度到新疆，整个中亚腹地，再走一遍，从而为我们揭开了一个又一个千古谜团，比如，眼前这公主堡，就是他发现并断定的，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否定这一发现；我讨厌他，是他借探险与考察之名干鸡鸣狗盗之事，盗走了大量华夏珍宝，敦煌藏经洞里的无数宝藏，就是他以玄奘之名，从王道士手中骗到了大英博物馆。此刻，我忽发奇想，如果百年前斯坦因没有把敦煌藏经洞宝藏骗走，那么，这些宝藏的命运将会是什么？我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这太挫伤民族感情了。

离开公主堡，继续向北，去找石头城。这时，车后响起摩托车声，从后视镜里看，那个骑摩托的塔吉克汉子跟过来了，在我车头停下，用生硬的汉语问我，愿不愿意去他家看看石头——在公主堡下，他曾看到我在河滩捡石头。塔吉克兄弟如此盛情，自然不好推辞，跟着他到了一个叫皮斯岭的村庄，他家就在塔什库尔干河边，石头垒起的房子。遗憾的是，他拿给我看的都是石英结晶体的河滩石，即使他把他老婆叫回来也没能拿出玉石来。虽然遗憾，我还是给了他一点钱，夫妻俩于是很高兴地跟我合影留念。

这时，手机响了，是旅友枣儿的微信。她建议我们去瓦恰乡走盘龙古道，瓦恰乡在塔什库尔干县城东南，那里山道盘旋，惊险刺激，她即将出发，从木吉火山口、红山谷一路走到瓦恰，体验昆仑山最令人惊艳的美景。我因为要趁天黑前赶到石头城，便放弃了她的建议。

终于在薄暮时分站上石头城，眺望城脚下的金草滩。这座已有1300年历史的朅盘陀国古城，它的祖先就是公主堡，石头城里的臣民，都是大汉公主的后裔，古堡与古城，血脉相连，孕育了以雄鹰为图腾的英雄民族，昆仑山上，雄鹰高高飞翔。

塔什库尔干，维吾尔语意思是“石头城”，塔吉克语意思是“戴皇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