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紫琅茶座

惊蛰的雨

□江 徐

即便白天风和日丽,傍晚还是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纷纷然然。似乎如此,才算惊蛰。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我在心里默念韦应物这联诗句时,正立于异乡的车站,在路灯下,面对一场春雨两棵花树,独自咀嚼着离别之味。

晌午时候,天气还是晴暖无风。偎于南窗,静眺窗外田原,觉得心旷神怡,动了不想离开而久居此地的心念。

三月初,油菜已纷然开花,虽然没有风,有几个瞬间,我还是闻到了从大地肌理褶皱中发散出的生命气息,那正是幼年仲春,傍晚时分,走在被漫天铺地的油菜花淹没的乡村小道上扑鼻而来的气息。彼时,它馥郁氤氲,此时,它隐约缥缈。然而,隔了累累经年,千山万水,它终是一脉相承。灵雀从东飞往西,又从西飞往东。它们为着什么,或许什么都不为。窗外有一棵水杉,还没返青,一只乌鸦逗留片刻,继续以飞的形式存在天地间。白蝴蝶三五成群,或者成双成对,蹁跹于花草间。这些生来无需语言与学习就会扇动翅膀的精灵,是我旧年的故友。狗从田间阡陌走来,猫躺在茅屋顶晒太阳、打瞌睡,日子悠然自在。幼年听村里老人讲,猫晒太阳,天要落雨。

这番田园景致,让人舒心之余又起忧愁——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愁云惨雾从远处飘至心田上空,久久不散。令人难以从容面对的是离别本身么?迷误之间,有时觉得迷雾重重,又像是一墙之隔。

大自然的规矩,数千年来运行不悖。这是无常尘世的一点恒常。即便白天风和日丽,傍晚还是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纷纷然然。似乎如此,才算惊蛰。

当我站在雨檐下,久久凝望道旁两棵缤纷淡粉的李树,内心被浓得化不开的离愁别绪淤塞。就像从美梦中醒来,就像突然被抛置到外在全然陌生内在无可依傍的陌生之地,就像每一个人在浩渺苍穹中无所依靠的处境,强烈且清晰地感到“我”的存在。此时此刻,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尘世间几乎称得上沉重的轻,还有被虚无填满的空。

一些自发的念想给人慰藉。承受这慰藉,却需要一番勇气似的。离别之人独自回程,在蜿蜒绵亘的乡野路上,再次经过那些路口拐角,经过那座长有芦苇丛的大桥,经过那段缀满黄色蒲公英的高高的河堤,经过那片还未盛放的桃花林,一路沉默,也许想着什么,也许什么也不会想。大地绵延起伏,游人行于其上。“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飘飘”二字,真是妙哉!

设若对方能够一起承担、一起品味离别之愁,眼前的苦雨便会掺入几丝甜味。当我如此假想时,自己却已承担双份闲愁。记得一首老歌里有这样两句:“快乐着你的快乐,痛苦着你的痛苦。”只要你不痛苦,我的痛苦也便算不上痛苦。

年少辰光,有一年假期结束,与家人分别,独自坐长途车回乡。家人站在车窗下,仰着脖子叮咛再三,我表情显得淡然。等车子启动,再也看不到家人的脸庞,才一个人哭泣许久。并非刻意克制,而是情感总是来得迟缓,又或者不愿在别人面前呈现脆弱。然而有一个声音在心里问自己:“刚才为何不哭出来呢?”

如今,一个人面对惊蛰时节的离别,面对离别之后的夜雨,明明难过得不知如何自处,却也是无泪可流,默望着花、雨、花雨之间来来往往的沉默的过客,慢慢疏散心中闷郁。

有一位外国哲人说,每一次分别,就像一次小型死亡。哪一天真的参透迷误不二,生死一如,大概才能够坦然面对悲欢离合吧。

惊蛰的雨,后来下了一整夜。

2020-05-2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9912.html 1 3 惊蛰的雨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