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读到与鸳鸯姑娘有关的章节，总生出惊异之感。因为这位贾母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实在是女孩里的人尖儿，不太像身份低微的丫头。
先看她的容貌：“只见她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她这模样，在偌大个贾府里头该排在一等吧？
再看她行事做人，最高领导人贾母是这样夸她的：“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她还想着一点子，该要去的，她就要了来，该添什么，她就度空儿告诉他们添了。” 其实不用贾母盛赞，读者自己也能体悟到鸳鸯的能干。我们来回忆第四十二回，鸳鸯奉贾母之命送穷亲戚刘姥姥的情节，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一次也没穿过。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里穿罢，别见笑。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子里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
好个周全细心的姑娘！一般的大丫头处理这类事务，无非是说几句客气话，贾母让送的礼物一件不少送上车，然后就可以轻松对刘姥姥说bye-bye了——可鸳鸯不仅仅如此，不止赠送了贾母让给的价值不菲的荷包、衣裳和点心，还在自己权力范围内另外送了一些常备药，这份药品对来自偏僻农村、缺医少药的刘姥姥一家来说尤其珍贵。鸳鸯行事自有一种大方得体的气度。
更难得的是，这位姑娘虽然深得贾母器重，却并不仗势欺人，所以她又有聪明人常欠缺的好人缘。要是没有大老爷贾赦逼婚的事件，我们对鸳鸯的了解恐怕还停留在这几个关键词上：聪明美貌、大方能干、温柔和平诸如此类。然而当作者将贾府故事讲述到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我们一下子看到了她身上更宝贵的品质：比如心高自尊，比如矢志不移，以及胸有成算等等。
在这一回目里，我们看到须发皆白的贾赦几次三番想要讨了鸳鸯做妾。贾赦为什么有这念头？原来大老爷既看中鸳鸯的模样性情，又觉得这女孩这两年掌管着贾母惊人的财产，若把她要了来作跟前人，对自己将来获得更多份额的家产必然大有帮助。
可贾赦忽略了一件事：鸳鸯既是贾母身边第一得意人儿，那么这样一个心高的女子怎会接受做妾的命运呢？而且是做一个贪财好色的年过半百男子的妾。
让我们来看鸳鸯怎样应对这桩糟心事的。第一回，贾赦派正房邢夫人来做说客。邢夫人见了鸳鸯就以一种夸张的热情告诉她，大老爷怎样选中了你，怎样愿意封你做姨娘，做了姨娘有多少体面和尊贵云云……说完拉着她的手就要回老太太去。鸳鸯的反应是红了脸，夺手不行。
第二回，邢夫人看鸳鸯始终没有明确答复，以为她怕臊，便让她嫂子来游说。她嫂子显然财迷心窍又没啥眼色，兴冲冲找到鸳鸯，也不看对方脸色怎样，就以一种无比艳羡的语气说，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喜事……这一回鸳鸯不客气了，做姨娘的在大户人家是个什么处境，她嫂子岂有不知道的！知道了还使劲让自家人应了这桩婚事，可不是讨骂么！于是痛快淋漓地骂了她嫂子一场。
第三回，贾赦已然明白鸳鸯对婚事的态度了，可仍不死心，又命她哥哥金文翔出面说合。金文翔是个老实人，一向也知妹子心胸志气，所以只负责传话，并不发表任何意见……鸳鸯听归听，仍咬定牙不愿意。
第四回，听了金文翔的回话，贾赦这次真怒了，他想对这丫头利诱不成，只有威逼了。于是让她哥哥传话说：叫她细想，凭她嫁谁，也逃不出我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我就服了她……鸳鸯气得无话可说，假意说愿意了，不过要回了老太太再去。
后面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鸳鸯利用贾母离不开她的心理，借助老太太的势力成功拒绝了贾赦的要求。
你觉得鸳鸯的应变能力怎样？面对突如其来的逼婚事件，这姑娘采取的应是“咬紧牙关，绝不妥协，相时而动，坚决还击”的斗争策略。为什么前三次贾赦派人来说亲，鸳鸯一直是自己扛着，并未向贾母求助？因为此时大老爷采用的尚是利诱的手段，并未有任何激烈的举动，此刻去找贾母，时机不成熟……那为什么第四次贾赦来纠缠，鸳鸯就毅然决然找贾母？因为此时事情已起了本质的变化，大老爷已然采用威逼手段来迫使她就范，再不向有力者求助，她面临的很可能就是被打击报复的命运……果然老太太站在了她这一边。鸳鸯巧妙地赢了。唉，晴雯、香菱这样的丫头如有她一半的机灵就好了。
鸳鸯的故事很好看，鸳鸯的人生甚精彩，这么多年来我读《红楼》，每回看到鸳鸯成功抗婚，贾赦含愧告病，且不敢见贾母，总忍不住想浮一大白。也因此，高鹗续书里安排鸳鸯在贾母归天后绝望殉主，我不太认同，私下里认为，按照生活的逻辑和鸳鸯的性格，她都不大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那么鸳鸯的结局应是怎样的呢？我以为她也许会继续留在荣国府，以王夫人义女的身份悉心照顾王夫人、宝玉夫妇；也许会带着多年积蓄离开荣府，买下几间铺面房专心经营一家绣庄，让昔日亲厚的同事们都来参与……反正不管怎样，这样一位美丽、聪敏、勇敢而充满生活热情的女子，即便遵守诺言不再嫁人，也绝不会让自己生命的玫瑰早早凋谢的。
□张 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