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祖母的酒与智慧

她让祖父拿了三十根火柴,放在一个抽屉,每天睡前,挪一根到另外抽屉,全部挪完,我也就回来了。

□江 徐

深夜,读到作家阎连科一篇文章,写及父亲弥留之际,对千里迢迢赶回去的他说道:“回来了……吃饭去吧……”读到此处,回想起祖母对我最后的关怀:“头发这么长,该去剪剪了……”

祖母是童养媳,不知道自己何年何月出生,姑婆婆替她定在八月十五,大概取团圆之意。而事实上,祖母一辈子从未过上花好月圆的日子。

祖母不识字,也看不了日子和钟表。祖父在世时,他记着日期,每到初一十五会在门口点一炷香,祖母便晓得,今天初一了,明天又十五了,不过这对她而言也无意义,日子长流如水,就像门外那条死水微澜的小河。

屋后有一座石板桥,石缝略稀,像老人的牙齿。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祖母会从灶台拎起一口大锅,站到桥边铲锅灰,发出哐哐哐的声响,锅灰从桥上飘落河水。夜间,村庄歇息,桥成了祖母的钟表。天色微蒙,早行的人从桥上过,桥板轰咚两声,祖母便知,天快亮了。于是她穿衣起床,为我准备早饭。

祖母吃穿悭苦,唯独好一口酒。每天早上,她都要喝一小碗黄酒。酒能助她生劲,有力扛着锄头与艰苦的人生。冬日时节,祖母会鼓励我喝两口酒,再喝两口,暖暖身子,出门上学没那么冷。祖母没什么文化,对于世上诸事,从来不知其中酱是如何咸的、糖是如何甜的道理,她只依循吃饱穿暖、不受伤害的活法。

有一年假期,我去北京小姨家,回来看到抽屉里有一堆火柴,感到不解。祖母说,她让祖父拿了三十根火柴,放在一个抽屉,每天睡前,挪一根到另外抽屉,全部挪完,我也就回来了。祖母讲这些时,语气平淡,并不觉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上学那会儿,每年要为学费问题受着磨难。临近假期结束,我跟随祖母,天还没亮就出发,走,一直走,走到继母家,临近中午。有一次,继母恰好坐在门口咬一瓤香瓜,看到我俩,言语寡淡。有一次,连待数日,继母并不提及学费,祖母叹声说道,就算叫花子上门,也要打发打发吧。我那个妹妹在一旁听了,大概把这话学给了继母听。当天中午,她去邻居家借了钱,板着脸,给到祖母手上。

旁人看来,祖母不会说话。实际上她极会说话,这种会,并非凭借技巧,而是出于无私奉献的爱。

上学工作后,回去看她,临走,她小心翼翼地叮嘱,要是没时间,就不要回来了吧。而我不回头,也没勇气回头,因为知道祖母讲完那句话,一定站在门口,望着我的离开。

只有祖母才会无条件接纳,才会无限包容,就像她耕耘一辈子的大地,就像她没见过的大海。那里,蕴藏着她源于生命本然的智慧。

过了屋后那座石板桥,是一条向北延伸的乡间小道。有很多年,很多个清晨与傍晚,我来来回回,骑行其中。

后来离家上学工作,每次回去又离开时,祖母总表示想送我,想陪我走过这段漫长实则不长的路。每次都被拒绝,因为那条路上有不少砖块,我担心她被绊倒,更不愿她一个人走过那条不长却又显得漫长的路。当我走出很远,有勇气回望,祖母依然站在桥头,远远望着,向我用力挥手,好像在说,走吧,走吧。于是我转身,继续走那条显得有点漫长的路。

再后来,乡村改造,桥被拆了,泥路变成水泥路,桥头一丛长了很多年的马兰被拔除。祖母的钟表没了。

祖母去世后,很少去那里,很少走那条沿着河畔的乡村小路。想起桥头那丛马兰、消失的石板桥、桥板响在清晨的轰咚之声,我就会感到平静的寂寞。

2020-06-02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0570.html 1 3 祖母的酒与智慧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