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娟
(1)
考虑来考虑去,还是觉得写信妥当。
阿婆女儿应该不在了。不过没关系,我记得阿婆女婿的名字。
当年阿婆热衷于给女儿写信,一年好几封。阿婆不会写,却不妨碍口述,通常情况下,都是阿婆说一句我写一句,收信人是阿婆女婿。阿婆说这是规矩!我娘我伯母却不以为然。别看我娘我伯母平日各打各的算盘,说起阿婆来倒是一搭一档相当默契,一个说伊时不时把女婿抛出来,无非让我们长点记性不要小瞧了伊;一个说伊吃城市饭的女婿根本不把伊这童养媳女儿当回事,外面有姘头不说,一年回不了一趟屋里,更没有把伊这个丈母娘放眼里。
我替阿婆抱不平。
我由阿婆一手带大,娘生下我就跟爷坐七天七夜火车支边去了,等娘跟爷坐七天七夜火车回来,我已穿上了阿婆的三寸绣鞋阿婆的斜襟棉袄。要说感情,阿婆远远胜过爷娘。
我没打算把写信这件事告诉爷娘,千万不能,爷娘只会唱反调。这么多年来,我曾无数次在爷娘面前提及阿婆,我说阿公走后,你们就不应该让阿婆一个人生活的。爷眼睛乌子像铜铃,说伊一个人了吗?阿公“断七”,伊不就搬到孙子(伯父儿子)屋里去了吗?托改革开放的福,走南闯北的爷城里寻到落脚点后,马上把我娘、我及小弟带了出去。谁知欢喜劲没过,阿公意外去世。
我不依不饶,说搬是搬了,阿婆过的啥日子?一天到晚做活,甚至农活,阿婆的脚走路都不稳妥,怎么做?还有,吃饭不给上桌面,有一顿没一顿,像小媳妇!这种事阿公在世一天没发生过!伯父家正屋三间,灶屋一间,灶屋父子合用,阿婆说起来在孙子屋里,实际几代人混淆一起。
不给上桌面?你伯母说了,是伊不高兴上,拉伊也不肯,装可怜。只要娘出场,总会拿伯母做挡箭牌,或者拿伯母衬托自己。我干脆戳娘心窝子:装可怜?阿婆来城里,你们……你为啥逼伊回去?
阿公头周年前一天,我们回老家,阿婆正趴在井台旁刷鞋子。爷说大冷天,别洗了,看两只手成啥样了。阿婆本来就是冻疮手,加上长时间浸水,手背开始溃烂。这时伯父走过来,有意无意说伊天天念叨你们,想把鞋子洗洗干净,跟你们一道进城,看看花花世界。说完,追问阿婆是不是?阿婆不说“是”或“不是”,榆树皮样的脸颊泛起一圈一圈红晕,看我爷的眼神,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话到这程度,我爷我娘只好硬着头皮把阿婆拉进城里,安顿在客厅,五十多平方米的屋,爷娘一个房间,我与小弟一间,说是客厅,实则八九平方米,阿婆的钢丝床两边靠墙,一边挤着进出厨房的过道,剩下一边紧挨饭桌。这样也好,躺下困觉,坐起来吃饭,省掉上不上桌面之纠结。阿婆识趣,晓得我娘犯洁癖,从不轻易走动,只要我娘在屋里,坚决不去卫生间。有时实在憋不住,也要端起愧色打个招呼。吃进去香喷喷,拉出来臭烘烘。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娘却嘀嘀咕咕:伊屎臭!特别特别臭!我小心翼翼跟在阿婆屁股后面,帮忙冲马桶,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哗啦啦……哗啦啦……”娘心疼得要死:自来水不是井水,要钞票的!要钞票的!阿婆当不听见,悄悄告诉我伊有笔钱藏在老屋墙缝里。我说多少?阿婆说一百六十一块。呀,这么多,能买自行车了!我想有辆自行车,很想很想,但是,阿婆的钱不能碰,这是阿婆的保命钱也是阿婆最后的靠山。这事也不能告诉娘,无论如何,阿婆在我们屋里呆不长。
果然,百日未满,爷开始找理由,问阿婆一天到晚呆楼上闷不闷?阿婆说不闷,屋里天天有人(我正在复习,准备第二次高考),年纪大了不就图口饱饭吃。这话过去没几天,爷又说正巧便车去老家,问阿婆想不想屋里?要不,回去看看再来?阿婆一愣,努力挤榆树皮,想笑,却把混浊的老泪给挤了出来,一条条,一条条,像蠕动的蚯蚓。阿婆颤抖着嘴唇,把一条条蚯蚓吸吮进肚皮,用力说道:不是亲生,本不该指望养老送终。
等我有钱了,我养你。我安慰阿婆。我经常用这句话安慰阿婆。
(2)
阿婆女婿的名字,几笔几画仍记得清清楚楚。为这封信,我撕了写、写了撕,浪费了一个晚上,最后确定啥也不提,只用“问好”的形式。
不过一星期,电话来了,是按我留在信封里的号码打的,对方自称“大娥”。
果不出所料,阿婆女儿不在了。
我曾做过推测,如果阿婆不一封接一封写信,伊女儿会不会来看伊?阿婆女儿一年来一次,每次都是初夏时节,那时春播已经结束,气候也适宜,不干不燥,不冷不暖。可阿婆女儿仍跑得满头是汗,热气腾腾。也难怪,江北江南,车船劳顿,光车站进来,还得步行四五公里。
我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阿婆女儿肩膀上的布袋子,这只白颜色的布袋子从没有让我失望过,里面总有一份属于我的礼物——一把糖果,几块馒头干,或者小玩具。其他人也有,多多少少而已。尽管如此,这只礼节性的布袋子,在我娘我伯母眼里,无异小偷作案工具,一个说看看,看看,来时半袋子,去时一袋子。一个说柜子里的细软估计差不多了。据说,阿婆有条绸缎被面子,邻居捎回来的上海货,阿婆吩咐别声张,不料邻居漏了嘴,告诉了我娘,我娘告诉了伯母。
有一年,阿婆女儿的女儿也来了,母女俩一个模子似的,都是矮胖型,一点不像高高瘦瘦的阿婆。那时我已晓得阿婆不是亲阿婆,亲阿婆长啥样连我爷都不晓得,这是付程程嚼的舌头根。为此,我与付程程吵了一架,我说付程程你去死吧,你阿婆经常骂你打你,才不是你亲阿婆。我阿婆是我亲阿婆,我阿婆从来不骂我,也不打我。付程程是我同学,住隔壁队,天天扭着屁股等我一块去上学。有一次,付程程披散了头发,靠我家门框上,哭哭唧唧的,说又被阿婆骂“小妖精”了,不服气,回嘴“老妖精”,被扯掉小辫子。
阿婆女儿的女儿叫大娥,阿婆让我喊姐。对于这个横空出世的孙女,我熬不住醋性大发,问阿婆喜欢不喜欢?阿婆说傻毛头。阿婆从来不叫我名字,叫“毛头”。
(3)
我说大娥姐,几十年了,亏你还记得我。
大娥说怎么不记得,你还有个阿哥,叫东明。
我说东明是伯父屋里儿子。
东明可好?
好啊,做大生意了。我估计大娥会问。
阿婆虽然拉扯了我们家两代人,但与阿公未有一男半女,总归遗憾,阿婆想圆满,办法只有一个——联姻,让伊的血脉与阿公血脉融合,子子孙孙延续下去。按照“预谋”,阿婆领着大娥,先拜见了伯母。之前,阿婆试探过阿哥,问阿哥要不要娘子?阿哥捋捋许文强式背头,背头服服帖帖,纹丝不乱,不是井水,而是揩了伯母藏在抽屉里的头油。阿哥说要。那时阿哥初中毕业好几年了,正有一搭没一搭做木匠。阿哥本来做泥匠,嫌泥匠邋里邋遢,不好摆酷架子。折腾来折腾去,伯父伯母抱怨连天,穷汉养吊儿,归根结底怪阿公阿婆。我未出世时,比我大七岁的阿哥是阿公阿婆被窝里常客。阿哥爱尿床,却忌讳“尿床”两字,死称“流汗”。所以每逢拆洗被褥,阿婆总要帮着遮掩,说大孙子火气太重,好“流汗”。
阿婆说真的要假的要?阿哥说真的,不过要漂亮的,像冯程程!阿哥边说边对着空气中的冯程程打了个潇洒的响指。阿哥天天晚上追邻居屋里看《上海滩》,满脑子冯程程,梦里也是冯程程。
阿婆说啥程程?是不是隔壁队那程程?不行,妖里妖气,不顺眼。
阿哥说“切”,对牛唱歌,说到天黑你都搞不清!阿哥看看天色,巴不得天像黑布样早点劈头盖脸落下来。
伯母热情之余,用词斟酌:大娥长相富态,一副旺夫相,只岁数比东明……要不先合合八字?
女大二金满罐,女大四福寿至。阿婆拍胸保证打包票,问题还是在阿哥身上,当阿哥得知阿婆所说的娘子即眼前的大娥时,像沟里的鱼,哧溜滑脱,直至大娥返程,没高兴浮头。据说去了舅家,舅家屋里也有电视机。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