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鹿
去乌镇参加戏剧节时,整条西栅大街被挤得水泄不通。我在西栅住了两晚,第三晚搬去了南栅。那里尚未开发好,还是一片原生态,即便是戏剧节,也没有多少游客,我便得以慢悠悠四处逛一逛。
南栅街上还保留着不少老门面店铺,在某条巷子里,我看到一间剃头店,店内的剃头椅还是从前的老式样。剃头师傅是个清瘦的老人,看起来只有50多岁,他却说自己已逾古稀。
我问,可以拍几张剃头店图片吗?他很热情地招呼我进屋。我惊讶地发现,屋子的右边一半竟是一个书房。写字桌玻璃板下压着民国名人黑白照,傅雷、林徽因、徐志摩……桌边竖着邓丽君的几张相框,墙上贴着好多幅毛笔写的诗歌。其中三幅落款为:五十感怀、六十感怀、七十感怀,像是过生日时他写给自己的诗。
诗确实是他写的,毛笔字也是他写的。他告诉我,南栅居民都叫他剃头师,但他管自己叫“乌镇布衣”。他生在乌镇,长在乌镇,他给乌镇写过诗,也给自己写了诗:“南新桥北有一人,半为布衣半为僧。身居闹市厌世俗,心在山林爱清静。”
大概难得遇到一个走近他的陌生人,“乌镇布衣”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向我“倾诉”他的前世今生。
他说喜欢邓丽君,是因为初恋情人长得特别像。“你看,这是我初恋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封泛黄的书信。我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下,以他的年龄,这封信大约保存了至少有40年。“那你们后来怎么分了呢?”我好奇地问。他嘟嘟嘟说了一大堆,带着乌镇口音,我听懂一半,大意是姑娘在上海,不愿随他落户乌镇,于是就分了。伤心欲绝的“乌镇布衣”,给自己写了首失恋诗,“喏,你看”,他指向墙壁,失恋诗也贴在墙上:“弦上多妙曲,世间少知音,情场一失意,何处诉衷心。”
墙壁上,还贴有一首他作于1961年夏天的诗,那年,他才满16岁。这首诗题目叫《南新桥乘凉》:“南新桥上明月新,南新桥下流水清。东风吹醒多少梦,留人夜深话古今。”边上备注:现在家家都有了风扇、空调、不再纳凉,再也找不到这种浪漫的感觉了。
他还拉开抽屉给我看他厚厚的日记本。说实话,我当时很震动,“剃头师”“浪漫诗人”,这两个标签实在很难联系在一起。
剃头是他白天赖以生活的工作,给予他物质供养,而他的精神世界,由诗歌、毛笔字和怀念而构成。一个人是有多面性的,往往我们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面。南栅深巷的这次偶遇,让我了解到就算生活在僻乡陋巷,哪怕已经古稀,胸中仍可拥有诗和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