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喊着身边的藜,就跟唤着家里名叫二狗和三猫的细小伙一般。也有叫它胭脂菜、鹤顶草的。不过,这样叫是不对的。
□低眉
和薇一样,藜也是一种有气节的植物。据说,它救过孔子的命。那时候,藜还不叫藜,而叫“藜藿”。没有食物的时候,他们把这种叫藜藿的野菜煮成汤羹,弟子们有的大声抱怨,有的暗自垂泪。孔子却欣欣然吃下藜藿汤,还说往昔尧帝也吃藜藿汤,不影响那是一个盛世。喝了藜藿汤,这一群礼义仁信的祖宗终于挨到楚兵解围的那一刻。从此,藜就成了传说中的植物。它劳苦功高,大名在外。
当然,这是一个传说。你也可以拿它当笑话来听。藜是不会介意这些事情的,它们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和哲学,只是人类不懂而已。
藜的滋味寡淡,不好吃。即便是在彼时,这野菜也只有贫困下贱之人才会采食。“布衾不周体,藜茹才充腹。”衣食不周的人,只有吃吃藜。相比于藜藿的低贱,精美的肉类和粮食则称为膏粱。古人将“藜藿”与“膏粱”作为一对反义词,分别指代贫贱与富贵。所以杜甫写了“振我粗席尘,愧客茹藜羹”的句子,来表达自己对于穷困的愧意。瞧瞧他们家!坐是坐的粗席,吃是吃的藜羹。“哎呀,穷死了呀,羞死人了,简直了!”杜甫捂着脸,难为情地说。
杜甫当然不会被羞死。他只是这么写写罢了。凡是能说出来的羞愧,大抵还不够深。说得出来的痛,比起说不出的痛,要轻巧多了。最羞愧的人,早已把自己的人生调成了静音状态。
藜的名字,出自《礼记》。它还有很多其他名字。在《诗经》和《朱传》里头,它叫莱。“南山有台,北山有莱”的莱,“彻我墙屋,田卒污莱”的莱。在《救荒本草》里头,它叫灰菜。在我们老家,它叫灰条。灰条菜,灰灰菜,灰菜,灰苋菜,灰藜,白藜……乡下人喊着身边的藜,就跟唤着家里名叫二狗和三猫的细小伙一般。也有叫它胭脂菜、鹤顶草的。不过,这样叫是不对的。
我们先来说灰条。小时候,我家房前屋后常见灰条。这家伙有繁盛的生命力量,即使是瓦砾堆,它也能自得其乐。我家门口的大场,是砖头铺的,它有本事从砖头缝儿里生出来,天天在我们的眼睛头上晃。枝茎粗壮,具条棱,像去皮的莴笋茎,有一些白绿白绿的茎,和四五岁的小孩差不多高。叶片长卵形,瞧着有四五厘米长,靠柄的地方宽,渐渐变狭,边缘有锯齿。灰条叶的形状,有点像水杉树呢。
灰条头很嫩,一掐就断,跟掐豌豆头儿一样的手感,但是肯定不会有掐豌豆头儿那样的兴致。掐完了你就想洗手。为什么呢?它叶片背面有灰灰白白的粉,这粉有点粗,细沙一样,糙人的。掐了灰条的头,手指上都涩涩的,不干净的感觉。大概,乡下人叫它灰条,就跟这个有关?
我从来都没吃过灰条。据说它也是可以吃的。洗净蒸着吃,或者用来凉拌。所以有的地方叫它灰菜。吃灰菜可以清热解毒。最好是先把它放在开水里焯一下,清水浸泡,常常换水,把苦味去掉。
灰菜含有光敏物质。假如一个人吃了很多的灰菜,然后又作死不知躲避阳光,那么浮肿、瘀斑、水泡就会在他的皮肤上降临。这是一种叫日光性皮肤炎的病,严重的时候会发血疱,使人性命殆危。同类的野菜,还有比如野苜蓿、紫云英、萝卜叶、槐花。当然,也不是次次吃了都会发病,就看食用者的个体状况了。
灰菜也开一点点的小花,绿色的。多朵聚集而生,好多花蕾聚在一起,像小宝塔。我们都不大注意的。据《救荒本草》说,它种子成熟后,可以采实,磨粉,做饼,蒸食。“采子捣为米。”这是很多野菜救荒的方式。有的还可以煮饭、榨油。
大叶紫心灰菜和红叶灰菜,不能吃,有毒。有毒的灰菜,也有人叫它们胭脂菜、鹤顶草。
只有藜,安于做食物的命运。被喂饱了的人类,转眼就忘却了它的恩情。他们在藜的身上冠以杂和野的名姓,必欲除之而后快。藜不会说话,依然活得兴致勃勃。田间地头、坡上沟涧,甚至城市荒僻幽落的瓦砾堆上,每一个见缝插针的地方,都有它们密集丛生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