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燕
我印象中,这个笔记本该是黑得发亮的皮质封面,上面有着烫金的大字,是我的名字,笔记本的侧面一个小环扣里别着一支同样色泽的笔,笔套上是同样的烫金大字。当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对它的喜欢程度,和对送它给我的那个人的喜欢程度是成正比的。我就那样捧着本子和笔爱不释手看了好几天,后来终究觉得该找个妥帖的地方,把它好好珍藏。这样等它的主人再从远方回来,我还能炫耀她给我的礼物,就像我们的感情一样,被我多么妥帖地收藏着,从不曾风吹雨淋,更不会变质。
我看着被我从箱底下翻出来的笔记本,皮质的部分,有的已经鼓起了包,用手轻轻一抠,皮就破了,一个小洞洞就露了出来。
我从本子侧面的环扣里抽出笔,拔开笔套,在旁边的废旧报纸上画两笔,早已不出油了。再打开笔记本,在第一页,她当年临走前,我们拍的合影,我就夹在里面。那时候,我们在岸边的垂柳旁像两个傻妞,手不知如何摆放,就一人拽一根柳条,我们分立柳条的两边,脸上还有没心没肺觉得过几天就能重逢的笑容。
我的指尖轻轻落在照片上我们年轻的脸庞上,指尖一碰,才注意到照片上有些小粉粒,手一碰,照片就糊了,我们的脸也花了。
我的手僵在空中。时间已经久远到让照片都守不住色彩和图像了吗?我们以为会一直永存在记忆里的,竟然是这么经不起流年的撕扯吗?那时候,我怎么就没想到先把照片塑封一下再夹到本子里呢?
我捧着笔记本,慢慢坐回椅子里。我们以为最好的珍藏方式,竟然也是敌不过时间更改的啊。拿到本子和笔的时候,我始终觉得,她给我的礼物太珍贵了,这么好的直接印刻着我名字的本子,平时哪里派得上用场呢?普通的读书笔记、抄写歌词、个人日记,哪一样配得上用这么珍贵的本子来写?我一定要把它留到最重要的时刻去书写去使用。
可是,即便到了今天,我十五六岁时收到的笔记本礼物,过了二十多年,我好像还是没找到最重要的那个时刻来书写或记录点什么,我只是在这个早晨,突然想起那些天各一方的朋友,想起某个箱底可能还藏着些我从前都舍不得去碰触的和青春年华有关的记忆,我才翻开了它。可是它已经不是最初朋友送给我时的模样了。
它只是一本在记忆的城堡里闲置太久的老古董,已经褪色、破旧了。
记忆像倒闸的水流,冲刷着我的心。要是记得不错,她送的这个本子,最后一页里,有地址簿,她当时慎重地留下了联系方式。那时,不知道她去了远方后,具体的地址,但是她留了她父母家的电话和地址。
我颤抖着手打开最后一页,目光接触到数字,却又冷凝了。现在的电话号码已经是8位数了,那时留的还是7位数。我按照自己的想象,在号码前加拨了一个数字,里面标准的普通话传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正确后再拨。我再看看,下面还有一行数字,可是,细看,更令我无语,那是BP机的呼号。这上面记录的每一个数字,都永远停留在了从前的日期里,它们已经不属于现在。
我开始追溯,为什么在最初,我没有照着号码拨过去?为什么等到全部无效了,才想到去拨打?这些号码本来是我和她之间珍贵的粘连,可是因为长久的闲置,已经毫无意义了。
设想一下,如果现在我和她在大街上偶遇,我还能循着她的容颜找到二十多年前我所熟悉的痕迹吗?若是有缘,她读着网络上某一篇我用笔名写的文章,她还会知道这是她曾经熟悉的人吗?
我们总给自己设定很多时间限制,等到状况好了,等到一切如意了,等到可以荣归故里了,等到……那时,我们就去做一件最重要的、一直期待的事。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时间,际遇,会不会还在原地等待?
一块土地如果闲置很久,慢慢地,会长出一些野草,野草会肆无忌惮漫无边际地逐渐疯长。你想重新处置它,耕作一番,种上庄稼即可。
可是感情,可是记忆,可是那些珍贵的朋友们,你把他们闲置了,还能如荒地般再重新播种吗?最可怕的荒漠在心里,是漠视。
闲置久了,什么都会生疏,距离就会乘隙而入。
曾经以为,闲置会是一种过渡状态,越过一个阶段,到另一个起点,还可以重新来过。其实不是的,在闲置的过程中,很多本质性的东西已经慢慢剥离了本体,一点点偏离了原来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