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芳
自从李清照写过那首著名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才女生活给人的印象，好像就是整天住在画堂兰阁里，听听雨声，填填小词，从不需要为衣食住行这样的琐事发愁。其实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才女这株名贵的兰花，有生在巨室富户的，也有长在中等人家的，甚至还有长在寒门小户里的，并不能一概而论。清代的贺双卿就是这样一位出自茅檐草舍的女作家。
凡知悉双卿故事的人，都会对这位贫寒的才女产生一种深切的痛惜之心……手头的辞典是这样介绍她的：贺双卿，康雍年间女词人。出生于江苏金坛农家，负绝世才，秉绝代姿。18岁嫁村夫周氏，姑恶夫暴，劳瘁而死。后人辑其诗词为《雪压轩诗词集》。
双卿出生于清代的农村家庭，应该是没机会上学读书的，那么她从哪里学得这一手能诗善词的好本事？原来，双卿舅舅是一家塾馆里的老师，这给好学的双卿提供了一个便利的求学条件。8岁的她常倚在塾馆窗下默默聆听，悉心领会，没钱买书，就用自己精美的女红绣品跟别人换书看。3年之后，天资聪颖的她便学会了读书、写字、吟诗、填词。（见民国冯煦编《金坛县志》）
双卿怎会嫁给一个粗俗的村夫呢？这个问题没有现成答案，但琢磨一下双卿家境和她爹妈的性格，也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虽是才女，却并非财女，只是一个生长在普通农村家庭的女孩子，村姑选择樵夫，原是常有的事。当然以双卿的才貌，选择一门更好的亲事比如乡绅人家的男孩也不是没可能，但那需要女孩家长花大量的精力去谋划、筹办的，双卿爹妈估计并无这等头脑和才干，就只能在门户相当的家庭里找了。又为什么找了这般伧俗的村夫——十有八九是媒婆收了周家不菲的谢媒钱，就赶到双卿家里把周某人吹嘘得花好稻好，无非是夸他家境怎么殷实，人怎么老实能干，根本不提此人目不识丁且凶暴易怒、其母杨氏刻薄成性的事儿。善良本分的爹妈哪里识得媒婆伎俩，想这门亲事还不错的样子，就将双卿许给了这姓周的。
贺双卿自打进了周家门就算遭了殃，用贾宝玉的话来说，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每回读到“姑恶夫暴，劳瘁而死”这一行字，我就感到一阵锥心的刺痛，心想古往今来的才女之中，双卿恐怕是命运最悲苦的一个了——周家对她的欺压应该是逐步升级、愈演愈烈的。起初杨氏安排给她一大堆繁重的农活诸如煮饭、浣衣、喂鸡、养猪、舂谷、纺线、做鞋等等，其实还是试探性质的，慢慢见这新媳妇无论多么劳累都会挣扎着将这些活计做完，从不见她偷懒，也不听她抱怨一声，从此就放心大胆和儿子合伙欺负起她来……
双卿却生来是一个温婉的女子，她柔弱而隐忍，即便心中郁郁不乐，脸上却不会流露丝毫。她只有借着手中的一管笔倾诉心中的委屈。她在《浣溪沙》里叙述劳作的艰辛：“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软透腰肢。”在《薄幸》里述说受责的悲苦：“依依孤影。浑似梦、凭谁唤醒！受多少、蝶嗔蜂怒，有药难医花症。最忙时，那得功夫，凄凉自整红炉等……”多么动人的两首小词！你看，农村初夏的风景甚明丽，可女主人公却无心欣赏，她既要汲水种瓜，又要生火做饭，成天弯着腰累得身子都直不起了，哪里还感受得到什么田园风光……假如仅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也还罢了，可偏偏悍夫恶姑常故意找茬，一会儿怪她种瓜早了，一会儿怨她做饭迟了，一会儿骂她是个药罐子只会生病，所以即便病倒在床上，也只能强撑着爬起来自己煎药，唉，未嫁前她何时被这般苛责过……双卿善用灵动的细节及巧妙的比喻来感叹自己婚姻生活的不幸，幽深窈曲，却又催人泪下，这就是她作品的成功之处。
如果说双卿苦难的生活里也曾有几抹难得的亮色，那么除了少女时代在娘家度过的清寒而不乏温馨的日子，便是婚后她和同乡才子史震林、段玉函等人诗词唱和的一段时光了。史震林原是应当地乡绅、他姑父张修园之邀来给表弟当陪读的，1733年4月的一天，他和同伴偶然看到双卿手持畚箕从一农家小院走出，顿时大吃一惊：如此偏僻的乡野之地哪来这般秀美绝俗的佳人？及至听说双卿身世，再读到她写在芦叶上的诗词，更生出强烈的怜惜之心，便斟酌着写了几首诗去问候。才子笔墨不同凡响，双卿忍不住同他们诗词唱和起来。但她恪守“发乎情止乎礼”的古训，从来不做让别人议论纷纷的事……后来史震林曾有意帮她摆脱困境，可也许他能力有限，也许她终究不是红拂、卓文君，缺乏争取幸福的勇气，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可能她内心也很彷徨，所以在她的词作里有这样愁肠百结的句子：“到如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凤凰台上忆吹箫》）
假如双卿生活在现代，她还是有机会摆脱不幸的，首先她可以毅然同周某人离婚，然后马不停蹄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凭她的才能在社会上谋得一个饭碗大致没什么问题。至于精神上的孤寂，她应该会有唐晶这样的女性朋友（《我的前半生》第二女主角）来陪伴她，说不定还会遇上像贺涵那样的青年才俊。然而她活在200多年前的清代，事情就比较棘手了。
让我们再回到清代来。1735年史震林去南京参加乡试，如愿以偿考中了举人，3年后又中了进士。然而当他回到家乡接受亲友的庆贺时，才知因为劳累、郁闷、疾病和无钱医治，才貌双全的双卿已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史震林在深深的震惊之余，写了一本名叫《西青散记》的书，详尽记录了双卿如泣如诉的生平和散发着耀眼才华的诗词，从此这个底层才女的名字才留在了清代文学史上……
双卿的故事令人扼腕，双卿的人生也使人陷入沉思，我常常想，这位才女落了个如此悲凉的结局，一方面固然是她遇人不淑，另一方面恐怕也与她过于温顺、忍让、听天由命的性格有关。年轻的女孩啊，但愿你拥有双卿的聪慧美丽，但不要像她一样过分逆来顺受，以致走进人生的死胡同去。这是我对贺姑娘人生的一点感悟，不知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