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去，夏又至，读罢迟子建的《我的世界下雪了》，又打开她的一本散文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谁说春色不忧伤？开篇的《春天是一点点化开的》之后，即见这么一个篇名，不由得心头一紧。直觉告诉我，这忧伤的春色与过往有关，与真爱有关。“我没有采花，因为以往采回的野花，会放到床头桌上，照亮两个人的梦境。想着爱人与这样的春天永别了，想着再无人为我采撷这大好春色，伴我入梦，我忍不住落泪了。”“爱别离”的苦，“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痛，凭借质朴而深情的文字愈发深刻。别离与失去，让万木争荣的北国之春黯然失色，曾经常去的堤坝、可人的野花、两岸的山影、庄稼和牛羊，顿时都变成了泪眼中的灰色。
但就在泪眼中的春色飞旋时，作者宽柔的笔锋一转——“我想一颗依然能感受春光的心，无论怎样悲伤，都不会使她的躯壳成为朽掉的木。”纵使爱情的春光抽身离去，可是，生命的春光依旧闪烁！正如她在序中所说：“当一个人的呼吸，与野草的呼吸融合在一起时，在寒刀霜剑的背后，在凉薄而喧嚣的世间，宁静与超然，安详与平和，善与慈，爱与美，就会在不老的四季中，缠绕在你的枝头，与你同在。”只要我们心里住着春天，吹绿了山的春风，染红了花的春雨，一定能温暖我们的心，它可以是冰雪一点一点化开的恬静，可以是千树万树萌发的欣悦，也可以是根芽萌发时的拼争与勇气。
当然，作者写春，不全然是写极北的春天。全书共分四辑，分别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斯人独憔悴》《是谁扼杀了哀愁》《假如鱼也生有翅膀》。其间，有对极北天气的礼赞，有对童年往事的怀想，有对创作生涯的回顾，也有对社会现象的臧否。
到底是大作家，妙笔之下，《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关于年货的记忆》当中，从腊月宰猪宰鸡到捕鱼、包饺子，从置新衣到买年画、贴春联，乃至做鸡毛毽子、糊灯笼、放鞭炮等等，浓浓的东北年味教人回味不已。别有情趣的，莫过捉鱼这一节。“谁要是捉到鲇鱼和花翅子，那就是中了彩了！这种能镇得住除夕宴的鱼，会让从冰河回家的男主人腰杆挺直，进屋后有老婆的热脸迎着，有热酒迎着。当然，晚上吹灯后还有热炕头的缠绵迎着。”连用了三个“热”、三个“迎着”，尽管寥寥数笔，却随兴道出男主人收获的不仅仅是几条鱼，更是人生的快意！
好的文字总是那么耐读，且能让人产生共鸣。就在作者对年货的回忆里，我也找回似曾相识的记忆——全家总动员置办年货的忙碌，掰着指头巴望过年的急切，以及对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光的怀想。对于过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无奈和哀伤，一路走来也曾多少尝过。好在繁华落尽，心存余香，光影消逝，仍有一脉烛光在记忆中跳荡，如作者一样，即便身处极寒之地，也要勇敢地幻想春天才是。
对于写作，迟子建在《斯人独憔悴》一文中，如是表达了自己对文字的向往——“我们走向冰山，却又被流逝的房舍的温暖所诱惑着回转；我们居于凡尘，却又每时每刻向往着让笔触企及日月星辰，企及逍遥的寒彻。”这个世界演绎了许多生生死死、悲欢离合的故事，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在思想驰骋的尽头，诞生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就像她说自己最早的启蒙文学不是唐诗宋词，而是童年那些质朴而又奇诡、光怪陆离的故事。“无论我们走得多远，那种气息将永远萦绕着我们。”读来，感同身受的我，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吾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还有夏夜的满天星斗、蝉鸣蛙鼓、大人蒲扇下的故事……
迟子建断定多数作家在最初走上创作道路时，是依赖于心灵的激情而成就自己的。这，在她身上也得到了印证：她察觉到自己常常沉湎于一种又一种的故事设想中，有意无意地制造忧伤，并且从中感受到一种美丽。“昨日不是春天，但却有落英无数。”她忍不住感慨，掩藏于作家心中的痛苦和悲哀，可能经过阳光和雪花的光照，而变得奇异的美丽。
说到哀愁，她哀愁的恰是，“我们的心中不再有哀愁了”。所以，“我们看似生活富足，可我们捧在手中的，不过是一只自慰的空碗罢了。”为此，她坦陈心扉：“我从来没有把哀愁看作颓废、腐朽的代名词。相反，真正的哀愁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可以让人生长智慧、增长力量的。”比如一篇《罂粟的报复》，就足见其悲悯之心，亦发人深省。“人们都称罂粟是有毒的花，我觉得这很冤枉它，其实真正有毒的是人的心。”“‘非典’流行，据说与人食用果子狸有关。我想果子狸也是大自然的一种‘罂粟’，我们欣赏它的美的时候，会带来愉悦的心境；而我们对它刀戈相加，使其灵魂沦丧，大啖其肉时，它就会像罂粟一样，把潜藏的杀机回报给人类。”她悲伤地说：“如果对它们多投以关爱的目光，少伸出红唇下的舌头和利齿，我们会有被毒品和‘非典’折磨的痛苦吗？”据说，今年的疫情又源自不长记性的人食用野生动物。悲乎哉，不亦痛矣！
连日读来，一篇篇散文好似春风化雨，让生命重获新绿，让人心得到救赎。这是因为，在作者看来，那些不经意间写就的文章，就像居室盆钵里的野草，生机缭绕，带给她无限的感动和遐想。作为一名读者，历经了今年一点点化开的春天，多么期望自己的那盆野草也能焕发生机，自由自在地生长。
□陈健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