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就如一条奔腾不息的江河，人们往往只注意看河面飞溅的浪花、滚动的漩涡，以及因为裹挟着漂浮杂物而斑驳陆离的变幻色彩。其实，真正推动江河奔流前行的，是从各个支脉汇入的水流，它深厚沉潜，本色单纯，故而不被人们所感知，但却汇聚成足以冲决山隘峡口的巨大能量。在一个社会，特别是正在经历历史转型的社会，广大工人、农民、基层的劳动者、工作者，正是构成大江奔涌的水流本体。
无锡市档案局启动口述档案工作，开始时着眼于抢救历史资料，把访谈对象定为抗战老兵和近代工商实业家。后来因为这两部分人年事已高，并相继离世，便把重点转向共和国初期的建设者。严公然同志是一位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渡江干部，长期在企业工作，亲身参与了从对私改造、调整整顿到改革开放的一系列企业实践，并作为“部属企业”的代表参加了毛主席主持召开的“七千人大会”，因而被列为口述档案的首批人选。档案局要我配合做严老的访谈和记录整理工作，我很乐意地答应了。不仅因为一向以来对严老的善于治厂多有耳闻，更因为无锡作为中国工业化的先行之地，有许多奥秘值得探讨，对此我饶有兴趣。从严老这样的亲历亲为者的讲述，来认识无锡近代工商业在新时代的延续发展，正可以沉入水流深处，观察江河曲折前行的走向，真切感受它的内在力量。
严老从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走来，来到中国民族工商业发祥地的无锡。从一开始起，他就抱定一个非常质朴的想法：全国范围的革命战争即将结束，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建设国家；自己加入革命队伍曾在财粮部门工作，正好是从事经济建设的有利条件。从此以后他专心学习经济工作的知识、技能和理论、政策，并且一直安心于在企业工作，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无锡工业新一轮的创业发展之中。在很多研究者看来，在计划经济和公有制条件下，可以有厂长，但不可能有自主创业的企业家。而严老的讲述表明，当年像他这样的国营企业掌门人，无论是军队转业而来还是由技术、管理干部提拔任职，都有不乏创新意识和奋斗精神的创业者。他们沉稳自信，又奋发踔厉，与广大工人一起，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开发国家建设所需的产品，制造自我武装的机器设备，推动新中国的工业化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迈进。本书正是以娓娓道来的讲述，描摹了共和国第一代建设者的英雄群像。
严老在无锡的工作，从最早的接管三和米厂，到赫赫有名的茂新面粉厂公私合营；从“大办工业”中电机厂的创办，到主政柴油机厂、压缩机厂；从“文革”中奉命筹建第二钢厂，到机床厂转轨变型，迈向改革开放新的征程……一直奋战在工业战线的第一线。历来认为，在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下，国营工厂只是政府的附属物，没有市场经济中的经营竞争。而从严老的讲述中可以看到，作为生产单位的地方国营企业，同样需要组织生产资料，谋划产品的适销对路，拓展各方面的联合协作。特别是这一时期的无锡工厂，有相当一些从无到有、由小变大，由作坊型、工场型的小厂，扩充为拥有上千职工和成套设备的大中型企业。它们一方面传承近代民族工商企业精益严细的管理经验，一方面从实际出发创新工厂管理的方式方法，无论是生产组织、劳动管理，还是技术革新、经济核算，都经历了从传统“人靠人、人盯人”，转向完善制度和科层结构的现代管理。本书的记述，刻录了上个世纪后半期无锡企业管理的演进轨迹。
工业化是全球经济发展的必然趋势，但各国走向工业化的道路却并不完全相同。在中国，1949年前除晚清洋务运动30年官办工业外，基本以私营经济为主；1949年后的30年则以国营经济主导，尔后再逐步转变为多种所有制经济并存。与此相对应的是，洋务运动30年是一色的兵工工业，之后则以轻工业为主；1949年后30年，重工业被作为赶超的主要目标，逐步形成轻重工业并举而以重工业为主导的发展格局。严老所经历的，恰好是1949年后30年的工业化推进。无锡的工业结构，从早期的棉纺织、缫丝、粮食加工三大支柱产业引领，演变为轻、纺、机、电四轮驱动、协同发展。值得注意的是，无锡并不是国家工业体系布局的重点，生产要素从劳动力、资金到大宗物资、重装备，除少数几家“部属厂”外，完全靠地方自己组织。这一时期的无锡，能够在国家计划的边缘，“自费”打造成一个有较高效率效益的工业基地，地方国营工业企业功不可没。从本书的记述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无锡工业化提升的独特路径。
访谈中，严老给我的印象是，记忆力远远超过很多同龄的九旬老人，许多人许多事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记忆之中。多少年前事情的前因后果，各人的行为、态度乃至对话话语，都讲得明明白白，并且饱含喜怒哀乐的真情实感，足以把访问者带回到那些特定的历史现场。为了做好访谈，对于一些关键的环节，他特地找到当年的同事、朋友，一一核实。重要的一点，就如严老所说：“我不能只讲‘过五关斩六将’，也要讲‘走麦城’。”对于决策的失误、工作的挫败，他没有回避，而是要求如实地记录下来，而这恰恰可以给后人留下同样宝贵的教训和警示。严老常说：我这个人呒不啥个本事，只晓得做事情要靠大家，靠懂技术、会管理的人。从土法上马、攻克难关，到不断革新，争创一流，是千百人共同的追求和成就。而真心实意地与工人群众打成一片，团结、依靠单位的技术干部、管理干部，正是那个时期很多企业领导人共有的工作作风。本书朴实而不失生动意趣的讲述，正好展现了那些植根于现实而又抱负未来的共产党人的精神品格。
不久前，无锡市政协启动了无锡工业企业史料征集编纂工程（1949—2019），重在抢救性地收集无锡工业发展亲历、亲见、亲闻的历史资料，为无锡经济社会发展留下一份珍贵记忆。这是一项有着重要意义的工作，它与档案部门的口述档案工作，与史志部门的专题志书编纂工作有机结合，可望更为全面也更为真切地记录共和国时期无锡工业发展变迁的历史进程。历史长河的这一段曾经曲折起落，特别是所有制结构和发展模式，更是跌宕回环，政府主导、公有制经济，既创造令人惊叹的业绩，也留下沉痛的教训。对于是计划安排一切还是市场配置资源，是“消灭私有制”还是“国退民进”，国有企业是蝉蜕蝶变还是最终陷于“大败局”……争论还会长久持续。但是无论如何，工作在企业和经济组织第一线的广大工人、技术和管理人员、企业领导干部，必须得到肯定。他们是经济财富的创造者，社会进步的担当者，共和国大厦真正的顶梁柱。他们享受的社会福利远不能与公务人员相对应，他们所处的社会地位更无法与影星、歌星、球星相比拟，但他们的作为和奉献，应该通过口述笔录，为历史所长久铭记！
□汤可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