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娟
这种场合,女人是不好插手的,这是阿公立下的规矩。
伯父对着阿婆:老娘,这是你的主意?
阿婆目光坚定:那还能假!随着这行人的到来,阿婆一扫阴郁,眼神特别敞亮。
那以后……以后怎么办?伯父哭丧着脸。
阿婆女儿淡笑一声:以后没你们的事,咱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一刀两断!
不行!绝对不行!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咱不能做!我爷说。
现在晓得,晚啦!一向慈眉善目的阿婆女儿,此刻活脱一柄铁扫帚。
老娘,你要想清楚!伯父搓着头发,好像没反应过来。
老娘,你千万想清爽!爷两只眼睛乌子涨得通红通红。
阿婆的榆树皮像一棱棱冰霜:老早想清楚了!
我拖拉着阿婆,边哭边哀求:阿婆你别走,等我有了钱,我给你吃给你喝。我又在安慰阿婆,尽管,这样的安慰在此时此刻显得特别苍白特别无力。
阿婆无动于衷。
小弟说哭啥哭,要回来的。阿婆没带过小弟,双方缺少感情。
从那以后,我经常梦到阿婆。梦里的阿婆,似乎很不快乐。好几次,我清清楚楚听见阿婆在叫“毛头”。我想回,嗓子却像被卡住,我挣扎着,抽泣着,眼泪像决堤的河水。
大学毕业那个暑假,我从校门出发,直接踏上了去江北的行程。
我替阿婆带了好多好吃的,另外,我也稍稍攒了几个钱,这些钱,都是平时伙食费里抠出来的。
路在嘴边。这是阿婆教的,小时候迷过路,阿婆说嘴巴长了干啥的?
根据当地人指点,很快找到了阿婆女儿家,无奈大门紧闭,连篱笆门也关得严丝合缝。假如阿婆在屋里,肯定会听到我的呼唤;假如阿婆在屋里,肯定会替我开门。我把好吃的归拢一块,与不多的几个钱,一起搁篱笆门旁边,一步三回,阿婆,你在哪里?
(5)
我把耳朵贴紧电话。
对方终于打破沉默,再次发声:妹子,说来话长呢,时间不允许,能否等几天?
一个月,没音信,又一个月,仍没音信。电话过去,关机。
我决定找阿哥帮忙,人多主意多,关键时刻,非男人出马不可,遥想当年,阿婆女儿不就动用了三个男人。但是对于爷娘对于小弟,将隐瞒进行到底。至于我老公,毕竟外姓,压根儿没给动静,家丑不可外扬,阿婆的事,从头至尾,从内到外,我认为是件丑事。
阿哥与我所在城市距离一二百里,平时各忙各的生计,一年难得碰一次,但凡有求于阿哥的事,阿哥从不推托。像前年,我跟风打算替孩子存套海景房,缺首付,打电话问阿哥借,阿哥愣都不打,说马上。马上就马上,几分钟,钱到了户头上。
阿哥说阿妹你太天真,事情没你想象得简单。我也寻过阿婆,没寻到。原来,阿哥也去过江北。不去才怪呢,当年阿哥得知阿婆被江北人接走后,与伯父伯母狠狠吵了一架。
阿哥,你看见阿婆女儿了吗?
看见了,那时她还健在,先高低不理睬我,逼急了,说阿婆根本不在她屋里,在阿婆儿子那里。
儿子?阿婆哪来的儿子?我直接蒙圈。
是啊,她解释是阿婆撒了谎,阿婆其实有儿子的,在啥地方她也搞不清,一会天津一会东北。
怪不得大娥支支吾吾没名堂。
怀疑归怀疑,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能惊动到爷娘,免得越搅越浑。一直想再去一趟,没抽得开身。
这次会有结果吗?我有点担心。
(6)
江南江北,一桥飞架,很快,车轱辘滚到了江北地界。眼前四通八达的水泥路,彻底颠覆了我的记忆。阿哥也是,把方向盘拜托给了导航。我说路在嘴边,要不要下车问问?阿哥说不用,大概位置错不了,大娥家屋前有条河,屋西北角有变压器。
出发之前,我问阿哥要不要先联系下大娥?阿哥说不用惊动,大娥是留守妇女,在家照顾孙子,老公及儿子媳妇在外打工。阿哥手下有名工人,恰巧与大娥一个乡,还与大娥老公一块打过工。
眼前的大娥,同样颠覆了我的记忆。或许,这种感觉是彼此的,岁月可曾饶过谁?
恐怕是阿哥的缘故,大娥比电话里热情,一边寒暄一边放下手里的活,去开冰箱门。阿哥说不用麻烦,这就去街上找馆子。为了接我,阿哥绕了几十公里,没顾上吃早饭。
大娥说哪能,人到人家来,穷归穷,一顿饭管得起。
这是大娥第三次说自己“穷”。
大娥家条件一般,直上直下二层小楼,白墙壁,淡黄色地砖,整洁,干净,没一样多余的什物。我特别留意了下,篱笆墙被砖头水泥替代,原来篱笆门的位置,栽了几株紫色的菊,铜钱大小的花骨朵看起来非常眼熟。我喊过阿哥,大娥跟了过来,称娘从江南挖回来的,看看,多少年了,屋前屋后移栽了好几次,仍一开一大捧。我想起来了,喜欢侍弄花花草草的伯父,曾在屋前栽种过一模一样的菊。没记错的话,这叫“悬崖菊”。
阿哥不失时机朝我丢个眼色。
我打开汽车后备厢,把牛奶、水果、香烟、酒……一样一样搬出来,大娥没拒绝,眼圈却泛了红:你们兄妹有良心,一次次找阿婆。可是阿婆早就不在了,我娘也不在了,我寻思来寻思去不能瞒你们,否则,对不住我良心。阿婆墓地在另外一个乡,那边,那边(大娥朝东南方向指了指),过去十几里,我与娘从来没去过。忌日是农历三月三,江南过来第二年的农历三月三,阿婆就走了,等我娘晓得,已经入土为安了。
怎么回事?你们为啥不晓得?你们为啥不去?你娘不是说阿婆去了儿子那吗?还有,阿婆身体好好的,怎么就……阿哥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是的,我们只能“疑问”,而且是“平静”地疑问,大娥能说出真相,已经谢天谢地。
这是我娘在撒谎。大娥头低了低,躲闪了一下眼神:阿婆没有儿子。那次阿婆只身来江北,本意是投奔我娘,不料途中遇到酒糟鼻,就是那仨兄弟之一的酒糟鼻。当酒糟鼻得知阿婆是家乡人,又得知阿婆的身世,立即动了心思,说屋里正好缺个像阿婆样的老娘,鼓动阿婆改嫁过去,保证好吃好穿像待菩萨样侍候到老。
改嫁?阿婆改嫁?荒唐!我与阿哥几乎异口同声。但是,没有愤怒。就像明明被人打了,还不能说疼。
阿婆是被说活了心,一方面聘礼丰厚,另一方面我娘六岁时,阿婆就抛下我娘不管了。所以,阿婆认同了酒糟鼻说法,既然对这个自幼做童养媳的女儿没啥交代,犯不着再去拖累。
可是,你娘要了一笔赡养费的,保证养老送终的。当年,那份声明的最后一条,明明白白要我爷我伯父一次性支付人民币两千元。我爷我伯父刚办大事,手头缺钱。而且,二千在当时来说不是小数目,伯父三间房子翻下新不过三四千。
谁知阿婆来江北后,酒糟鼻否认了之前的说法,照样画葫芦与我娘订立了一份声明,以后没我娘任何事,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往来。
阿婆承认?你娘承认?
不承认怎么办?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短,我爷得了绝症,急需要用钱。我爷这人你们也许听说过,竟与军人婆娘搭七搭八,被单位开除不说,差点吃官司,抑郁成疾。
酒糟鼻一家虐待阿婆了吗?那老头子呢?我问这话时心里虚得很。
老头子早升天去了。
简直荒谬!我想这些话要被我爷我伯父听到,啥反应?
那人家原来穷得叮当响,亲娘生下酒糟鼻兄弟仨就离家出走了,一直下落不明。后来酒糟鼻莫名其妙得了一笔横财,就想尽孝道替死鬼爷找伴儿,以求圆满。那边风声传过来说阿婆临终时惨啊,拼命喊“毛头”。
鼻子酸得厉害,我拼命熬,熬住了。
那天大娥坚持不肯去馆子,说人到人家来,汤茶没呷一口,还送了这么多礼物,过意不去。
真到饭馆门口时,阿哥却改变了主意,说没胃口,不如去那边,绕上几圈。
我当然同意。
阿哥轻轻一笑:神神秘秘说阿妹你说阿婆晓得我们来看伊了吗?
我说晓得!肯定晓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