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是雪域高原上盛开的雪莲花，是藏地无处不在的灵魂，它最直接的体现，就是用脚印、身体和手掌，在通向天堂的路上，烙下信仰的名字：磕长头。
□黄俊生
冈仁波齐，冈底斯山的主峰，海拔6656米，新藏公路上绕不去的高峰。佛教信徒说，这里是世界的中心，是佛祖释迦牟尼的道场，转山一圈，可洗一生罪孽；转十圈，可在五百轮回中免下地狱；转百圈，可成佛。
藏地信众一生中有两个神圣的终极心愿，一个是到布达拉宫给长明灯续一碗酥油，一个是到冈仁波齐转山，修一个圆满的来生。信仰，是雪域高原上盛开的雪莲花，是藏地无处不在的灵魂，它最直接的体现，就是用脚印、身体和手掌，在通向天堂的路上，烙下信仰的名字：磕长头。历经百代风雨磨砺，经受千年沧桑变迁，一次次叩拜，一次次持诵，一次次心、口、意结合，无限接近佛祖，接近内心的平静与坚强。
离开古格城堡，回到新藏公路，迎面撞上冈仁波齐伟岸的身躯，我们终于见识了信仰的力量。
冈仁波齐的辨识度很高，终年积雪的山峰与金字塔无异，奇特且神秘的是，向阳的一面冰雪从不消融，背阴的一面却终年无雪。山的南面，冰槽与岩石上呈现万字符图案，这可是佛教界至高无上的标志！于是乎，冈仁波齐成印度教湿婆的天堂，苯教神灵居住的地方，大千世界的须弥山，其地位之尊，无与伦比。
在古象雄文明传播的区域，有四条以动物命名且闻名亚洲的河，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孔雀河，它们分别是印度河、萨特累季河、雅鲁藏布江、恒河的上源，这四条河的源头，统统来自冈仁波齐。站在新藏公路拐向冈仁波齐的路口，我突发奇想：若是在四条河上游筑坝蓄水，该能灌溉多少顷良田啊！忽又想到，一位伟人面对巍巍昆仑所发的感慨：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思及此，不禁赧然，伟人就是伟人，那“环球同此凉热”的博大胸襟，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攀！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驰来一辆小型面包车，在进山的路口停下，从车里“呼啦”下来十几个藏民，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幼儿，显然，这个团队，已经超出一个家庭的范畴。我惊呆了，没想到，小小面包车，竟有如此巨大的“吞吐量”。趋前打探，他们是来自普兰县某村的村民，共同的信仰让他们走到一起，联袂来冈仁波齐转山，转山的起点，就从这路口开始。
十几个人围拢一起，用藏语商量着什么，仰望冈仁波齐的目光热切、迫不及待。一位长者朝冈仁波齐合上双掌，然后张开双臂，像拥抱母亲一样，身子匍匐下去，紧贴大地，虔诚膜拜，这就是传说中的“五体投地”磕长头。其他藏民也纷纷磕拜下去，连背负襁褓的少妇也不例外，三步一拜，朝着冈仁波齐方向渐行渐远。他们的前方，冈仁波齐雪峰在阳光照射下，异常醒目，一片旗云挂在山顶，明静透彻，无嗔无怒，寂然不动，似乎是朝拜者灵魂的坐标。
冈仁波齐转山有两条路线，一条是围绕冈底斯山的外线，58公里，徒步两三天，磕长头要半个月以上；一条是围绕雪峰的内线，在皑皑白雪上跋涉、匍匐。望着朝圣者远去的身影，我真的很难想象，他们是在用什么样的毅力去坚持做这件事？我也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直至几年后，我坐在电影院里观看张杨执导的纪实故事片《冈仁波齐》，从尼玛扎堆、杨培、斯朗卓嘎身上依稀明白，与其说信仰是支撑他们毅力的力量，不如说是内心深处那个天真无邪、真诚透明角落里灵魂的召唤。而这种无喜无悲、宁静坚韧的力量，则来自信仰的加持。
其实，我们写作，何曾不是一次次朝圣之旅。一个个方块字，就是磕一个个长头，支撑堆砌方块字的力量，源自对文字的狂热、膜拜、执著和信仰，在纸上的每一个长头，都是修行。这就像朝拜冈仁波齐一样，磕着长头而去，不是为登上雪峰之巅，而是回到自己心里面的家，伫立在自己的心灵之上。写作如此，旅游亦然。所以，在藏族兄弟姐妹的心中，人的生老病死不可怕，人的困苦贫穷不可怕，人若没有信仰才真正可怕。真正有信仰的人，也许并不伟大，但绝不愚昧，那团借助茴香枝点燃的火一旦点亮，就无法再被熄灭。
我们都在朝圣的路上，朝圣路上没有终点。
冈仁波齐与新藏公路的南侧，有两个仅一堤之隔的湖，一个甜水湖，一个苦水湖，甜水湖叫玛旁雍错，苦水湖叫拉昂错，玛旁雍错是藏民心中的“圣湖”，拉昂错是藏民心中的“鬼湖”，两湖比邻，地位竟如此悬殊。然而，拉昂错的景色却美得不食人间烟火，暗红色的山，暗红色的岛，暗红色的鹅卵石，湖周空旷得像到了宇宙的边缘，湖水在微风下起伏，没有悲戚，亦不炫耀，与寂寞默默厮守。
藏语中把湖称作“错”。玛旁雍错、羊卓雍错、纳木错并称西藏三大圣湖，而玛旁雍错因为与冈仁波齐生死相守，东有马泉河，南有孔雀河，西有象泉河，北有狮泉河，神山、圣湖相拥，体现佛的旨意，所以，玛旁雍错的宗教地位比其他湖更加尊崇。玛旁雍错湖水来自高山融雪，清澈空灵，纤尘不染，风过处，深蓝的湖面皱起粼粼波光，堆金砌玉，风景迷人。唐玄奘认定这里就是西天瑶池，而藏族人称它是“不可战胜的碧玉湖”，因为，公元十一世纪在湖边发生一场宗教战争，藏传佛教噶举派战胜外道黑教，玛旁雍错是这场胜利的见证者。
玛旁雍错湖水甘甜，朝圣者转完了神山，再来转圣湖，用湖水洗浴，并把湖水带回去。他们相信，玛旁雍错湖水能够洗去罪恶身体所有的污垢，洗去灵魂的贪、嗔、痴、怠、嫉“五毒”。伫立新藏公路上远眺圣湖，心里一片宁静，不喜不怒，无嗔无欲，只有风在耳边絮语。忽然想起人与佛的一段对话：
你是谁？
你说呢？
你是佛。
那你呢？
我是人。
你是人，也不是人。
为什么？
在你觉悟时，你不是人；在你尚未觉悟时，你是人。
此刻，站在神山冈仁波齐与圣湖玛旁雍错之间，观照自己的心灵，我似乎不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