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剑华
“重旱挺茂,烈日发鲜,冲风屹立,霜饕雪藏;苦难守性,旖旎守质,郁茂守品,遇恶守强;历贞寒道,精气深谷,独立不迁,惟纯奉纲。”这是我为广西壮族自治区药用植物园建园六十周年写的《药园赋》中的“药园之魂”一段。一位友人看了之后问我:你好像不仅仅是在写药园之魂,而是在写一个人,一个你心目中特定之人的魂。我只是笑了笑,父亲饱经磨难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1985年我拿着大学毕业一年攒下的工资,托人买了一台“东芝”彩电回去孝敬父母。当时农村条件差,电视信号弱,怎么放、怎么调都是满屏雪花,后来又托人去换成“日立”彩电,可是回来一看,屏幕上除了雪花还是没有图像,几经周折,我的内心又急又悔,吃不香睡不着。在当时,一台彩电几乎可以盖三间瓦房,而我却买了一台中看不中用的电视。父亲看了我一眼说,如果你晚一年毕业呢?我沉默了,仔细思考父亲这句话。唐代吴筠《黔娄先生》里说:“淡然常有怡,与物固无瑕。”如果说恬淡无求,怡性养情是黔娄先生的一种精神,一种追求,那么“如果晚一年毕业”,则是父亲身经百战后的坦然,历经生死后的淡然,更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回归生活的悠然。有了阅尽沧桑后的醒悟,才有了然于胸的大度,有了淡看荣辱得失的超脱,才有坦然面对一切的平静。“如果晚一年毕业”,让我面对凡尘俗事有了一份不经意和不在意,给了我心灵一个幽静闲适的空间,能够独享安详与平和,使我在众生熙熙攘攘、急功近利中拥有一份淡然,让我不在得失间挣扎,不在取舍中犹豫,不在挫折面前抱怨,去除骄躁、浮夸的心境,看淡名利,舍弃奢华,平息欲望,从中涵养出淡然从容的人生定力。
1999年10月2日凌晨,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降临,我有幸死里逃生。因为我是直接领导被处分,我向部队提交了转业报告得到批准,带着理想破灭的失落、对将来未知的茫然回到家乡,回到离别二十年的农村,酒成了我的朋友,唉声叹气成了我的常态,情绪失控成了家常便饭。一天早晨父亲看到还算清醒的我,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渡江战役前夕,离开粟裕将军后已经当上了连长的父亲,脸上挂着成长的喜悦以及战前的兴奋去看望首长,他张开双手掌心向下,向首长说道现在手下已经有一百来号人了,这时,首长立即制止了他,并用双手将他的掌心翻过来说,小鬼,你不能说你现在手下有多少人,这样你一手遮天啊,应该是你手上有多少人,那么这些人都是你掌中的宝,都是你的生死兄弟,这样我们的革命才能成功。当时我并没有听明白父亲故事的深意,只是默默地走开了。6月农村的夜晚,蓝色的夜幕中闪烁着星星的银光,空气中弥漫着麦子抽穗时的清香,我走在乡村小路上,回想自己从军校大学生成长到装备部部长,从内心来讲,每一步我并没有把部属当兄弟,而是以克己之心克人,以容人之心容己,对于部属过于严苛,极少表扬和鼓励,批评与训斥经常挂在嘴上,并坚持一个观念,我爱护你才骂你,并没有平等对待每一个人。手上手下只是翻了一双手,却是助人之事、容人之短、谅人之过的胸襟,是与人无争且容纳万物的智慧,是避高趋下的一种谦逊,更是甘为人梯的德行。乡间小路上洒下了我从军二十年的反思,也播撒了我对未来的憧憬,更让我有了一份面对问题从自身找原因的善良,坚定了我对未来的追求以及海纳百川的大度、滴水穿石的毅力和甘为他人的奉献品性。
2019年10月1日一大早,摔了一跤腰椎骨折的父亲让我帮他刮净了胡须,摇起病床的靠背,并让我为他戴上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然后让我打开电视。他在静静等待着什么,10时许,当电视里响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五星红旗冉冉升起的时候,尽管右手因严重伤残不能动弹,他依然举起稍为健全的左手向国旗、向祖国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见图)。我从他坚定的眼神中,看到了他对党、对祖国的忠诚,无论是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中身负重伤、九死一生,还是在西北戈壁沙漠中饱受委屈、任人误解;无论是被贬回乡、默默务农,还是平反后的复职复薪,他从无怨言,甚至很多关于他的战争故事都是别人告诉我的。从他噙满泪水的双眼中,我看到他九十四年的风雨中充满对人民的热爱,他两次将自己的伤残抚恤金捐出用于乡间道路的整修;看到他对儿女的慈爱,虽然他没有给我们什么物质财富,但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他只是用北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中“宁可清贫自乐,不可浊富多忧”作为我们后人的家训,这也是他给我的做人的“正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