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阅读

张岪与木心

去岁,陈丹青出了本新书:《张岪与木心》,我在一个读书会上幸运获赠了这本书。

张岪,即陈丹青,此笔名系木心所起——木心觉得陈丹青三个字都是横竖笔画,签名不容易好看,于是给他起名“岪”,因为陈丹青喜欢山,而“岪”字,指山路崎岖。张姓,是陈丹青母亲的姓氏。

木心死后,陈丹青忽然明白:“要和这难弄的家伙不分离,只剩一条路,就是,持续写他。”因为不想分离,此后每逢木心忌日,陈丹青便为他写一篇回忆的稿子。待木心纪念馆、木心美术馆成立后,又年年为一些与木心相关的展事,写点文字。历时八年,积累十余万文字,才有了我手边的这本书。

书中,最感动我的是第一篇文《守护与送别》,这篇文记录了木心先生的最后时光。一个从不肯就医的倔老头,究竟还是抗将不住住进了医院——他形销骨立,束手无策,乖乖地任人摆布,垂死的老人何其相像?我读着读着,想起远去的父亲,泪水就怎么也止不住了——文字的共情力量莫过于此……书里还搭配了多幅图片,这一页刚见过慈眉善目的老学者木心;翻开几页,突见苍老瘦削的病人木心;再隔一页,十九岁的青年木心跃入眼帘,韶华大好,青春正气;又翻了几页,赫然看到晚清小筑里肃穆的木心灵堂——强烈的时光对比,给人带来深刻的视觉冲击。赤子清白的小孩,任由时光这支笔,自灿然春天雕刻至寂寂冬天,始自冬天陷入无尽的沉睡,人的一生,就这么完结了。陈丹青说,人写出伴送死亡的记忆,据说是为卸除哀伤。然而哀伤并不难承受,难以安顿的,是迎对消失。

那么,该如何去迎对消失呢?刺痛之后又如何生活呢?有效的途径之一,便是在文字里继续怀念。

木心逝世两周年之际,陈丹青写了《孤露与晚晴》,记录了木心死后他的心路及一众粉丝的悼念之情。乌镇的晚晴小筑由幽静转为凄清,好在,那里终究诞生了木心故居纪念馆。馆内陈列的文稿,是自诩“孤露”的木心在海外时所写。我望着书中时年六十岁的木心照片,那般帅气、年轻、目光如炬。甲子之龄的生日,为他庆祝的只有六株鸢尾,一只插了六支小蜡烛的生日蛋糕,还有陈丹青为他准备的一桌菜——木心当天送了一本笔记本给陈丹青,最末一行写了这些字:“丙寅二月十四日,予满甲子,海外孤露,唯丹卿置酒相祝”——异国他乡,海外孤露,彼时结下的情谊,实实在在金不换。这也就能够理解为何陈丹青会不遗余力去推介木心,他对他有患难的深情。

若思念一个人,看到他用过的东西会想他,看到他住过的地方会想他——当陈丹青再度去到纽约,绕到木心的故居杰克逊高地,这个最初写就文学课讲义的地方,不免思绪翩跹,往事历历,先生的诗犹在眼前,然已物是人非:“草坪湿透,还在洒/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都相约暗下,暗下/清晰,和蔼,委婉/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情难自抑,陈丹青写下饱含情感的《杰克逊高地》。

乌镇,是木心最后魂归的故乡,那里,坐落了一座木心美术馆。在《绘画的异端》一文中,陈丹青回忆了木心对美术史的见解——木心美术馆的落成,于他,终于被人确认是个画家。他生前对美术馆只有一个要求:用影像设备放大他的小画。美术馆的放映墙因此长达九米,虽然他看不到了,但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而这个愿望的实现,我以为,他的老友陈丹青功不可没。

木心美术馆的开馆特展,有一个尼采文献展。陈丹青为借得尼采的文献文物,特飞去德国魏玛,后来写了一篇《魏玛之行》——他迢迢千里飞去魏玛,只因木心毕生都在阅读尼采。他们为特展忙活了大半年,只为一辈子叨念尼采的木心。有友如丹青,是木心的福气。

木心,无数次以欧洲各国作诗作文,却从未去过那些地方。唯一的一次英国之行,同行者中便有陈丹青。在《乌镇的孩子——记木心的英国之行》文章里,穿插了多幅木心的英国留影。他穿着西装,戴着鸭舌帽子,一件浅白色细麻布背心是自己亲手修改的。他和建筑物们合影,对着镜头摆出儒雅的姿势。离别英国之时,他买了白金戒指和衬衫袖扣。此后,他就时常戴着这枚戒指。2011年底濒死前,他谵妄着对陈丹青说:“以后你出去讲演……戴上袖扣……把手举起来,让人看见,就说……我送你的。”他至死还念念不忘送东西给陈丹青——他们两人,岁数相隔二十六岁,却能相逢欢悦,不拘岁月,这对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着实让人钦慕。

书中还收录了陈丹青写的《文学回忆录》后记,以及《木心谈木心》后记。书的末尾,还有《新周刊》及《羊城晚报》对陈丹青的访谈。陈丹青说,我感激木心,自从我认识木心,沮丧被唤醒了,从此我开始改变——也许,这就是陈丹青对木心好的缘由。无论如何,陈丹青因木心而改变,木心也因陈丹青而为大众所知。人生遇一好友如斯何其幸运。

嗨,木心,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张岪”就是陈丹青呀。

2020-08-04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8520.html 1 3 张岪与木心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