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蓉
绘图:瞿溢
福伯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珍老太,“你家李老头也走了快20年了吧?我记得是农历九月间。”
可不。珍老太把搪瓷水杯往怀里靠了靠,老头子一走已经21年了。九月二十五,已经过了。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这些年,是我拖累了你。”福伯的嗓子有点干哑,“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在家受气。美萍那张嘴,我知道厉害的……”
“一把年纪了,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过一天是一天……你莫担心我嘞,你家培根媳妇的脾气不比美萍好,唉……要不是你记挂着个我,也不要看她脸色吃饭了……”珍老太把怀里的水杯紧了紧。
“老啦,就是遭人嫌。他们要不是看我还有点退休工资,早就没我吃的饭了。干脆,等开年了,我把卡要过来,不受他们气了!”福伯坐直了身子,有些赌气般地下了决心。
“不要发神经啊!”珍老太连忙劝住他,“你安安稳稳把卡交给他们,家里至少还有个表面的和气,你要把卡要过来,午珍说不定还以为是我撺掇着你,以为你要每个月贴我钱。我还想多活几年,吃不起她骂……”
福伯不作声了,双手搓了搓,仿佛还有话说,却又说不出来。
珍老太拿过边上放着的砧肉丸子,找了双筷子,夹了一个,放在水杯里,眼看着要泡软前夹出来递给福伯,“喏,尝一尝,看咸不咸。”
福伯连忙用手托住小肉丸,放进嘴里嚼了几口,“不咸不咸,正好。”
珍老太得意地笑了笑,可不,上午我刚炸好我家大平就吃了半盆。珍老太放下水杯,撑着膝盖,用力慢慢地站起来,“你留着自己慢慢吃,别省。吃完了我再给你端一碗过来。”
福伯扶住珍老太,“你这老寒腿,一冷膝盖就站不住,你还是把我这条电热毯拿去吧。过几天等工资到了,我让培根跟午珍说一声,给我重新买一条。”
珍老太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你还不嫌你儿媳烦你啊?我是没有买这玩意的钱么……你呀,你每月三千多的工资,你什么时候能自己做主用一分钱的,熬一熬吧,就快过年了,年关一过,就打春了。”
四
今年的立春算是早的。年一过,就打春了,风吹在身上,明显柔和多了,沉重了几个月的身子好像被什么神奇的力量牵引着,想着法儿要从厚厚的棉衣下奋力挣出。孙子阿兵早就把羽绒服棉衣什么的全都扔给他妈洗掉了,换上了皮夹克,带着沟姑娘早出晚归,越发没有避讳。有两次美萍本来想提醒儿子注意点,阿兵倒先嚷起来:“我这两天脚不是摔肿了嘛,得有人照顾我啊,你陪我每天去换纱布啊!”
一起打牌的那几个老太总是拿珍老太开心,话里有话地笑,“呦,珍姑娘家孙子蛮有本事的,这丫头胸大屁股大的,一看就能生,最好再给你添个重孙。”
珍老太不搭话,只笑笑,装作要喝水,起身到煤气灶边倒水去了。
孙子大了,他的爹娘都管不住,自己这老太婆又能有什么跟他理论的。再说大平自己身上不也黏着一坨屎,也没有底气冲儿子吼。反正这个家看起来就三四个人,细究起来,倒跟个蜘蛛网似的。
珍老太不接茬儿,还有个不能说的原因是,有好多天没看到福老头了,自从年前那个晚上给他端了一盆砧肉丸子后,就没再见过他。连今天初五财神菩萨生日,老福头每年必去庙里敬香的日子,都没见着。
当时庙里挤了好多平时常见或不常见的面孔,大家都笑呵呵地四处打着招呼:嗬!你也来啦。珍老太挤在敬香的人潮中,一边应和着旁人不时递过来的春节问候,一边拿眼光在人群中四处张望,想着见到福老头时要问问他砧肉丸子吃完了没有,她还特意给他留了一盆。
也不知老福头是怎么了,一直没见着人影。珍老太敬完香后还特意在田埂上慢慢转了一圈,直到大平在家门口朝老娘远远地喊:“瞎转什么呢老娘,吃饭啦!”
那天阿兵倒是难得在家吃饭。珍老太将孙子爱吃的河虾盘子往他前面推了推,阿兵夹起满满一筷子扔进嘴里,嚼两口,又“噗”一声吐出残壳,边吃边含混不清地问珍老太,“奶奶,今天我去医院换纱布,你猜我看到谁了?就是住我们家后面的那个老头,平时喊福爷爷的那个老头子,他也在换药,说是骑车时把腿摔断了。”
珍老太手里的筷子一怔,在芋头碗上方微微颤抖了一下。另一双筷子紧跟着杀进来,伸进芋头烧肉的碗里狠狠地左右开弓地搅了几搅,夹出了肥瘦相间的肉,“到底是不懂事的伢儿,有些事不能当面告诉的呀,有人要吃不下饭了。”美萍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来。
珍老太耷下眼,也没回声,也没笑。
这顿饭吃得寡然无味。阿兵本来倒是难得有兴致开个腔,不料却被自家老娘不阴不阳话里有话地利用了,心里很不爽, 闷着头将一盘子河虾吃了个精光。
趁着美萍饭后出门的那会儿,珍老太拉住孙子,问他福老头到底怎么样了。
“烦死了,我没怎么看得清啊!我只是听老头子的儿子问医生他的腿还能不能好了。”
“医生咋说的?”珍老太紧张地追问。
“没听清啊。哎,跟我有个屁关系嘛!”阿兵急着要出门,甩开珍老太的手,“可能那老头的腿也好不了了,听他儿子说,要送到养老院去了。”(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