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琏

平生头一回出海是1973年的初春，那时已经插队角斜务农五六年，借到县人武部写民兵历史故事，去海边“体验生活”。说是出海，其实只是个滩涂二日游。下午，机帆船从北凌闸口“啪啪”了几个小时，方才到了目的地。待得退潮，船便坐在了滩涂上。次日，和两个渔民一起，摇着小舢板去取鱼虾，鱼虾钻在竹柴的渔具里。很多细节已经记不真切，只记得无边无际的辽远和空旷，只记得船老大姓时，船号101。时隔二十多年，1997年初，住中洋养殖场写长篇小说《通扬河》，其间至北凌新闸找李海波，去蒋家沙紫菜养殖场兜风。2001年县文联组织海安花鼓演出队赴杭州参加全国首届民间广场舞大赛，经费不足，时任宣传部副部长、文联主席申启华和我一起厚着脸皮找企业家拉赞助。企业家的钱是要生钱的，讲求一个投入产出，满脸赔笑，笑得脸皮疼，未必管用。跑到老坝港，李海波和时志元都爽快，“山花奖”有他们的贡献。李海波的兰波公司还接待过县文联的采风团队，那时候兰波公司刚刚换了钢质船，买了30多件救生衣，准备让采风团全体开到蒋家沙。领导有顾虑，担心到了海上谁个心脏病发作，结果没下海。

李海波的人情，文联一直欠着。秀才人情一张纸，文人还人情债，用文人的方法。请书画大家仲贞子先生撰写了一副篆书嵌名联；写散文《在蒋家沙散步》，发在改版前的南通《三角洲》上，收入散文集《风景河》。

阳春三月，市文联组织去海边采风。老坝港紫菜交易中心人头攒动，来自天南海北的客商神情专注，我们眼里的千篇一律，在他们的眼里五光十色。水产养殖场换了高大上的名字，河豚庄园，购票入内，有电动游览车穿梭往来。养殖场东边一溜平房，紧挨着南北向的小河，小河贴着海堤，是1984年的海堤。平房中的一套我住过三个月，日日可于极度的静谧中聆听潮起潮落。1997年元旦孤身漫步的滩涂，已经点缀着风力电站，太阳能电磁板有阵有势，厂房栉比而立，甚至还有酒店写字楼。都说土地是不可再生的资源，滩涂却是例外，年年长，月月长，天天长，竟似上帝的息壤一般神奇。

因为这篇小文，又专程去了一趟海边，拜朋会友。角斜镇文联副主席周建平，担任过文化站长、副镇长，是我多年前的文友。建平兄知我好恶，呼朋唤友，了我所愿。

在镇海村办公室召开座谈会。出席座谈会的老朋友中间，数时志元活跃。当年101号船的时老大是时志元的亲三叔。时老大依然健硕，可望高寿。三位新朋友，两人与我同龄，都是七十岁，还都是高个子。一位同龄人船老大，16岁顶替父亲上船，一辈子跟海打交道。另一位同龄人吴义胜，长期担任村党支部书记，现任紫菜商会总经理，负责紫菜交易市场的工作，自己手里还有两千亩的滩涂种条斑紫菜。吴义胜比我年长数月，几天前还下过一趟紫菜养殖场，精力旺盛得让人眼热。

紫菜属藻类，为低等植物，没有根、茎、叶分化。既为植物，为何不叫种植要叫养殖呢？

老坝港的紫菜养殖产业跟李海波时志元们的开拓进取密不可分。还有一位功臣，是当年落户到此的海安知青，吉传礼，1968年插队海洋渔业公社，1974年至厦门水产学院读书，毕业后分配南通地区水产科学技术研究所，高级工程师。1992年，吉传礼开始指导第二故乡的紫菜养殖，2010年前后单位改制，提前办理退休，回老坝港定居。

当年千方百计逃离农村，今日反哺第二故乡，其间故事，可以成为一篇小说的素材。不同于前几年时髦的“洋插队”，这一种“返流”，值得细细品咂。

座谈会信马由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从早年时老大的101号渔船说到今天的101号渔船。今天的101号渔船是一艘英雄船，船长董相宏勇斗美军导弹侦查船的故事在南黄海口口相传，海安渔民维护了祖国的尊严，受到中央军委的表扬。

还说到“5·12”海难。2005年5月12日，苏海安渔养301号钢质船满载回收自海上的紫菜网架返航，在竹根沙海域船体倾斜，紫菜网架移位，海水灌入船舱，正在中舱休息的19名养殖女工陷入灭顶之灾，虽经奋力抢救，仍有13人溺水身亡。

紫菜养殖不是一般的辛苦。11月布架点种，次年4月开始收回网架，其间收获数次。隆冬季节，滩涂无遮无掩，北风如刀。紫菜网架凭借20毫米直径的塑料绳固定，一排两根绳，可拴40口毛竹的网架。塑料绳长120米，两头深扎滩涂。涨潮，网架追波逐浪，那气势令人心旌摇荡。退潮，网架端立沙滩，黑压压直至天际，如古罗马的军队一般威严。

从前，黄海滩涂见不着紫菜的踪影，滩涂上没有礁石之类天然附着物，长不了紫菜。紫菜是地道的绿色食品，养殖紫菜不施肥，不喷药，似乎是老天爷的赏赐。不料与新老朋友谈起今年的紫菜生产，人人神色凝重。

“就怕污染啊。南边的闸一开，眼见得就红了，烂了，那个损失啊。”

“南边什么闸这般厉害？”

“北凌闸，洋口闸。”

北凌闸是北凌河的入海口，洋口闸是栟茶河的入海口，两条河都与海安关系紧密。海安化工企业污水不可能不经处理径直下海，紫菜怎么还会遭灾呢？

生活污水。洗头要用洗发液，洗澡要用沐浴露，洗衣服要用洗涤剂，还要染发，化妆，还要吃药。自来水龙头一掰，哗啦一淌，淌到哪儿去了，下了海了。

心里一阵发紧。纵然洁身自好，你也成了戗害大海的污染源了？

时志元的紫菜养殖场地点偏南，损失最严重。前几年大干快上，同行担保，借了银行大笔贷款。春节前紫菜墨绿一片，春节期间洋口闸开闸放水，跑过去一看，全烂了，几千万元人民币打了水漂。时志元焦头烂额，压力山大。

“我现在只有参加艺术团活动的时候才轻松，好在艺术团周周都有演出。演出的那两三个小时，拉二胡，弹扬琴，用不着去想烦心的事。”

2012年，周建平和时志元牵头成立新时代艺术团。偏僻渔乡民间自发组织的艺术团，一般人印象里的“草台戏”班子，并不满足于自娱自乐，在审美领域和精神领域孜孜以求，亦有自我救赎的意味。2018年，新时代艺术团受南通市海洋与渔业局的委托，排演宣传海上安全生产的节目，利用休渔季节为南黄海渔民群众演出，还专门去南通参演“濠滨夏夜”，“安全”意识令人警醒，渔乡气息让人陶醉。

汽车在滨海新区驰骋，窗外的景色似有几分恍惚。是海市蜃楼么？几年十几年前，现在的厂房下边，还是渔人跑小海的滩涂，弹涂鱼和蟛蜞蟹的家园呢。这些年滩涂迅速东去，跟神话中的息壤当然没有关系，跟西部大开发有没有关系？全民族都视环保为第一要务，该是多么美好的愿景啊。

海安的地形，颇似一把开启大海的金钥匙。我的那些生活在海边的朋友，周建平、李海波、时志元，还有从未谋面的吉传礼、董相宏，都是我的因文成友的朋友，一辈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啊。

有个好消息，城里开始施行“雨污分流”了。工业污水和生活污水都得到治理，也许，明年滩涂上的紫菜生产可望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