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那条河流两边长满翠绿的江芦,随风摇曳。河水清幽,静静而流,散发着苇草的气息。不知为什么,我总认为这条河流曾经在《诗经》里出现过。
从前,“下河边”是小镇日常生活的一项重要事件。“下河边”其实是一句省略语,完整的说法应该是“下河边淘米,洗菜,过衣服”。那时小镇还没有印染厂,河水未被污染,既清澈又安全。
小镇有两个公共河埠,一个在西街头,一个在东街头。小镇的东西街以街中心的八鲜行为界,八鲜行向西为西街,八鲜行以东为东街。西街头的河埠在贝壳厂后面,那儿我很少去,几无印象。我要说的是东街头的河埠。
东街头的河埠,台阶是打磨得很光滑的长方形石头,六七米长短,一条一条挨着铺下去,颇为平缓。在上午的某个时间段,下河边的女人右手提着元宝篮——里面盛放着要淘的米,要洗的菜,要过的衣服,左手则拎着一只小木桶,回来时顺便带桶水,头上罩一条毛巾或花手帕,既为了遮阳,也为了卖弄风情。她们扭着腰肢走过街道,姣好的背影构成小镇的一道风景。当她们来到河埠时,风突然从对岸吹过来,把她们头发都吹乱了。我们这些孩子闲来无事,经常去河埠看女人们洗东西。印象最深的是,洗文蛤时,小鱼会蜂拥而至,随手就能抓上几条。
“下河边”要穿过东街头的马路。这条马路呈L形,向南到掘港,往西至刘埠。在“L”的拐角处是汽车站,由吴杭洲一家经营。吴杭洲家还开着客栈,常有挑着货儿担子的小贩住宿。货儿担子简直是个小仓库,集中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其中最吸引我们这些孩子的是粉红色的如蟾蜍疙瘩的炮子儿。每当挑着货儿担子的小贩不期而至,我们便想方设法弄点小钱,去买炮子儿,然后装在链子枪里过把瘾。只要在寂静的夜晚,小镇街头响起噼里啪啦的链子枪声,就表明小贩已经大驾光临了。
天天有两班从掘港开来的公共汽车,票价是四毛五分。每当汽车出现在东街头时,孩子们就会跟在后面拼命追赶。这些孩子里就有我可爱的弟弟。我弟弟天生喜欢汽车,他刚会走路时,每天一早就坐在门口的爬爬凳上,等待着汽车的到来。一俟看到汽车,就拍手惊呼,汽车来了,汽车来了!可是,我头一次带他坐汽车去掘港,车门刚关上,他却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马路东边有条南北向的河流,我家就坐落在马路与河流之间,位于“L”拐角往南二百米左右的地方。我家屋后是陈希芳家。在河埠与陈希芳家之间,有座草屋,住着一位王姓老头。王姓老头是安徽人,口音蛮七蛮八,小镇人都叫他“王侉儿”。王侉儿已经是八旬老人了,瘦小,黝黑,因是行伍出身,身板硬朗,一头白发钢针似的直立。
坊间流传着王侉儿拳脚功夫了得的说法。这个说法吸引了我们这些向往武功的孩子。据早起跑步的郭新明说,王侉儿总是在黎明时分起床打拳,远观衣袂飘飘,如蛟龙飞舞,击掌之声脆如响鞭。有一阵子,我和同学吴敦圣想跟他学拳,王侉儿却老是让我们出去捡烟头。他有个制作烟卷的神器,只要把烟头搁进去,摇动手柄,很快,一支完整的烟卷就滚了出来。我们给他捡了几畚箕烟头,结果他也没教我们。
那条河流两边长满翠绿的江芦,随风摇曳。河水清幽,静静而流,散发着苇草的气息。不知为什么,我总认为这条河流曾经在《诗经》里出现过。“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中的河流应该就是这条河流。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故事,就发生在它的芦苇丛里。在我的童年,经常恍惚看到一柄闪亮的斧头被举过头顶,整个河道的上空回响着斧头砍伐树木的声音。
河的对岸是大片农田,一座测绘用的瞭望塔耸立在高坡之上。瞭望塔一侧铸有一道自下而上的狭窄铁梯,但我们这些喜欢冒险的孩子故意不从铁梯爬上去,而是从纵横交错的“八”字形铁架攀上去。这种富有激情的游戏贯穿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站在高高耸立的瞭望塔上,你能体会到什么是“心旷神怡”。东眺,会看到“东海”部队的雷达缓缓旋转。面西,小镇就在脚下,高高矮矮的屋脊,参差不齐的瓦楞草。倘若俯视,你会看到对面的河边,有个梳着两条粗辫的窈窕少女在浣衣,她后来成了我的妻子。
我家院子有一西一东两个门。西门基本上就抵在马路边上,大清早有车辆经过,你会觉得是从枕头上碾压过去的。马路对面是陆善堂家。陆善堂也修脚踏车,除此以外,他还是猎手和车夫。我在20世纪90年代的很多小说里写过他。院子东门外就是那条河流了,但去河边要下一道很陡的坡,这可愁煞了我姥娘。我父母在外地工作,我姥娘带着我们姐弟三个过活,所以“下河边”成了她每天最重要的内容。我姥娘的脚是典型的粽子脚,在很多年前的山东高密大庄,这双小脚让多少女人艳羡啊,可是这双美丽的小脚却无法对付陡峭的土坡。
我家的河埠虽然有台阶,但台阶的间距长,又陡得厉害,我姥娘下坡时如临深渊,够台阶时人几乎悬空了,小脚哆嗦着,使不上劲儿,手上又拎着东西,所以只能借助拐棍了。即便有拐棍支撑,也很艰难。每次只能洗一样东西,比如,淘好米,要先送上来,再下河边洗菜。每天上午的下河边成了我姥娘最头疼的事。现在我还记得我姥娘喘着气说,“怪累,怪累的。”
无奈之下,我姥娘只好舍近求远,去公共河埠下河边了。如果在上午时分,你看到一个满头白发、身材秀颀的老妪,从我家西院门出来,一直向北,从陈希芳家门前经过,来到王侉儿的草屋前,然后右拐,朝河埠走去,那就是我姥娘。她的两只手都挎着竹篮,腰背挺直,迈动小脚。但是走上几步就会停下喘息,然后再接着走时,脚步就会松软,打着趔趄。可是坚韧,努力向前。这段路大约有三百米,我姥娘并不知道,她其实在丈量她生命最后的长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