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左右邻居虽然都是启海人,但只要见到我姥娘,都会叫一声“姥娘”。这既是对一位年长者的尊敬,也是对岁月的致敬。我很感激他们。
□刘剑波
我姥娘喜欢串门。我想,对我姥娘来说,除了串门,再也没有更好的用以打发午后漫长时光的方式了。那段时光慵懒寂寥,大人小孩都出去了,家里是空的,洒在院子里的阳光也是空茫的。我姥娘封了炭炉子,再在炉子上坐上一钢精锅水,就锁上院门出来了。院门锁的钥匙上系着用玻璃丝编的金鱼,那是我母亲的作品。我母亲手很巧,时常编些精美的小玩意儿,让人叹为观止。我姥娘将金鱼仔细地掖在裤里,然后迈动着她的粽子小脚往南走,午后散淡的阳光将她踽踽独行的身影映在马路上。
陆善堂家在我家斜对门,我姥娘称之为“朝东家”。此刻,陆善堂正在修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自行车整个儿倒过来扣在地上,两只轮子朝天。随着陆善堂摇动脚踏,两只轮子转动起来。怎么看,陆善堂都像在放电影。我姥娘一出院门,陆善堂就看到了。陆善堂高声大嗓叫了声“姥娘”。我家的左右邻居虽然都是启海人,但只要见到我姥娘,都会叫一声“姥娘”。这既是对一位年长者的尊敬,也是对岁月的致敬。我很感激他们。
陆善堂知道,我姥娘是去王奶奶家串门。是的,那时我姥娘去得最多的,就是王奶奶家。
王奶奶不是启海人,现在回想她的口音,似乎是扬州一带的人。至于她是如何流落到小镇,一直是个谜。小镇上普遍流传着一个版本:王奶奶是弃娼从良的那种。王奶奶家在我家南面,陆炳龙家后头,与我家隔着弹棉花的宋家和曹木匠家,路西则隔着陆善堂家。王奶奶能听懂我姥娘的山东话,我姥娘也能了然王奶奶的扬州话。两个老妪很谈得来,甚至可以说相谈甚欢。如果不是我家的几只母鸡被药死,两个人的“午后长谈”会一直继续下去。我姥娘怀疑是王奶奶投的毒,理由是出于妒忌。我性情耿直的姥娘从此与王奶奶老死不相往来。
有一阵子,我姥娘去开老虎灶的孙二娘家串门。孙二娘对我姥娘很客气,人也善谈,一张嘴呱呱说个没完。可是老虎灶人来人往,孙二娘又忙上忙下的,常常聊着聊着就中断了。后来我姥娘就去朱秀莲家串门了。朱秀莲家住在八鲜行后头,那时她已经从缝纫店退休了。她和我母亲一样,也是高身量,不同的是,我母亲严肃,看上去冷漠。朱秀莲却待人温和,热情,通情达理,会持家,为人妻为人母都做得很好。她是我姥娘在长沙镇最好的朋友。
去朱秀莲家串门,可能是我姥娘一生中最愉悦、安闲的时光。那些宁静安详的午后,我姥娘和朱秀莲是怎么度过的呢?当然是聊天呀,说话呀。就坐在院子里,下午的阳光透过枇杷树叶间的缝隙,落在两个女人的衣衫上。它在她们的头发上,眼眉上,脸腮上,膝盖上静静跳动着,随后就滑落到地上的针线匾子里了。
她们嘴里说着话,手却不闲着。朱秀莲戴着老花镜,把旧衣衫拆了,改做另外一件衣裳。我姥娘则纳鞋底,我姥娘的针线功夫真是好,那些针脚特别精细,匀称,横看竖看都是一条直线。朱秀莲拿过鞋底,一个劲夸我姥娘。她告诉朱秀莲,俺的针线在大庄是有名的。朱秀莲便问道,什么大庄啊?我姥娘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打了个冷战。自从离开了老家大庄,她就不再对任何人提起大庄了。她对朱秀莲说,俺家就在大庄。我姥娘说这话时一点都不伤感。她的神情是那样安笃,祥和。她就像一个旁白者,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提到大庄,朱秀莲便会顺便问,你男将呢?在长沙镇的方言土语里,“妻子”被叫做“堂客”,“丈夫”被称做“男将”,对此,我姥娘是明白的,但是我姥娘却并没有接朱秀莲的话茬。她长久地沉默了,仿佛倦了。她将针尖在头皮上轻轻划了几下,似乎还要把鞋底纳下去,可是到底把针线收了,缠在鞋底上,挟在腋下。她说,俺得回家收衣服,捅炉子做晚饭了。她往回走了。路上阳光扑腾着,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把眼睛闭上了。可是睁开来还是痛。唉,那哪是阳光啊,那是她纷乱的思绪。
我姥娘和朱秀莲聊得最多的是服装,关于布料啊,样式啊,剪裁啊,领口啊,袖子啊。我姥娘年轻时是很讲究衣饰的,对于色彩也有她的追求。后来老了,便淡漠了,可是这个爱好却没有丢。她不大做衣服了,总认为箱子里的那些衣服穿到死也穿不了。可还是喜欢逛布店,经常买完菜就挎着菜篮子踅到供销社去了。她在布柜前流连忘返,盯着布架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饱一饱眼福,同时想象着要是做一件这个料子的衣服穿在身上,会是什么样子。做一件那个料子的衣服穿在身上,又会是什么样子。那时,她身体里会有七嘴八舌的声音,它们各持己见,争执不下。所以,她到朱秀莲家串门,就把那些声音倾倒出来,请朱秀莲评判,挑选出一个她觉得最打心上来的声音。她信得过朱秀莲。她认为,在剪裁方面,在衣服色彩的鉴定方面,在对布料优劣的辨别方面,长沙镇没有人超得过她。这也许是她能吸引我姥娘的原因之一吧。
有时呢,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各自静静地坐着,做针线或纳鞋底。在静谧的午后,她们不是坐在一个黯淡的小院子里,而是坐在时间深处。时光把她们一次次往前拉,又一次次推到后面去了。她们会不约而同地拿针在头皮上划几下。锐利的针尖和头皮摩擦,会发出一种轻微的嗤嗤的声音。那是时间的声音。这声音最终会把两个女人带走,当然,也会把所有的人带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