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小平
缪贵山是一名1943年6月参加革命工作的新四军老战士,今年已经94岁高龄。缪老历经抗日战争中的车桥战斗、天目山反顽,解放战争中的苏中、莱芜、孟良崮、济南、淮海和解放上海等战役;1953年在朝鲜战场光荣负伤;1956年转业安置到宁夏、甘肃工作;1958年遭错误处理被开除,独自一个人回老家当起了农民;1980年平反,享受离休干部待遇。
老人家因为年事已高,听力明显下降,但犟脾气不改。然而每当老头子生气发火时,老伴儿郁兆兰只要在他耳边大喊一声 “小鬼”,缪老便瞬间变得像个乖孩子。
“小鬼”这个称号,是缪贵山刚参加新四军在粟裕身边当内务警卫时获得的。五年的内务警卫,缪贵山在粟裕师长和楚青大姐的教诲下不断成长。几十年来,缪贵山不管身在何处,不管有着怎样的遭遇,他都把老首长的教诲牢记在心。
参军打鬼子
缪贵山1927年出生于海安角斜,从小家境贫寒,7岁时便到地主家打长工,到16岁时已是一名“老长工”了。1943年6月上旬的一天,只穿着一条短裤衩的小贵山正在地主家田里薅草,这时走过来一列军人,其中一位挎着盒子枪的军官模样的人用能听懂的外地口音问道:“小老乡,愿不愿意跟着我们打鬼子?”“打鬼子?”满头大汗的小贵山一脸惊奇,因为在他的眼里有两个鬼子:一是“红头鬼子”,由本地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组成,装神弄鬼欺压穷人,到处敲诈勒索。另一个是“日本鬼子”,小贵山只要听到他们来了,就躲得远远的,心里恨得痒痒的。“红头鬼子”近来熄火了,因为刚刚被当地人称为“四爷”的新四军收拾过,以后再也不敢装神弄鬼欺负穷人了。日本鬼子白天猖狂,太阳落山前就赶忙溜进角斜的据点里,怕“四爷”夜间袭扰。
“能打鬼子的是谁呀?你们是四爷?”缪贵山好奇地问。
那位军官模样的人哈哈大笑:“我们不是四爷,我们是打鬼子的新四军,小老乡,愿不愿意跟着我们一起打鬼子,干革命?”
小贵山一听“打鬼子”,噌的一下子从田里跃了出来,扔下手头锄子,跟着就往北走,随部队来到了新四军一师驻地东台县三仓镇的一座不起眼的矮房子前。只见军官模样的人和门前几位站岗的士兵敬了个礼,然后朝屋里轻声喊道:“报告师长,我们回来了。”
这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位身材不高但腰板挺直、眼神有力的军人。
“师长,民运队向我们推荐了这名老乡,素质好、积极性非常高。”那位军官模样的人转身对小贵山说,“来,小老乡,见过我们师长。”
小贵山一听是个大官,趴到地上就要磕头,师长模样的人赶紧上前制止说:“小鬼,我们是革命的队伍,不兴这一套,跟着我们打鬼子,干革命,怕不怕?”
身材瘦小的小贵山突然血往上涌:“打鬼子,干革命,我不怕!”
师长一听哈哈大笑,转身对那位长官模样的人说:“王排长,明天给小鬼安排一下,试试他的胆量。”
棺材里“试胆”
第二天傍晚,警卫班一名战士带着小贵山来到一座矮土墩前。“来,用挖锹挖,把下面的棺材扒开,然后钻进去。”说完,扔给他一把小挖锹。小贵山一听,顿时汗毛立正,身子打战起来,想想在首长面前夸下的海口,一咬牙,开始挖了起来。谁知土层很浅,下去几锹就露出了棺材,小贵山心里直发毛,硬着头皮用锹撬开棺材盖,这时从棺材里传来一声闷响:“小鬼,我在这里。”惊魂未定的小贵山睁大一双惊恐的眼睛,是王排长的声音。他慌忙问道:“排长,你钻棺材里干吗?”王排长从棺材里爬了出来,说:“小鬼,躲进棺材里的这个办法,曾经救过我们许多红军伤员。我们这里的每一名新战士都要过这一关。来,跳下去!”小贵山一听,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棺材里,王排长露出赞许的目光:“小鬼,这次我们就是根据首长的指示,找一名当地老乡,首长很喜欢你,准备安排你当内务警卫呢。今天安排过关,你通过了。”小贵山又惊又喜:“过关?哦,就是钻棺材里呀?内务警卫是什么呀?”王排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小鬼,内务警卫就是保护照顾好首长和家人,首长家人随指挥机关行动,我们的指挥机关是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军队主要寻歼的重点,所以保卫工作不能有一点点疏忽,这个任务比上阵打鬼子更艰巨,也更加光荣,你懂了吗?”小贵山“刷”地立正,大声说:“王排长,保证完成任务!”
回到营地后,王排长领着小贵山来到一间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子前。“永珠同志,首长命我带来一名新同志报到。”这时从旁边走来一位正拿着笤帚的女战士,年龄大概20岁,笑着问道:“王排长,欢迎欢迎,小战士叫什么名字?”小贵山见这位女战士口音与自己差不多,感到亲切,“报告首长,我叫缪贵山,今年16岁。”说着模仿王排长的样子敬礼,女战士觉得这孩子挺可爱,感觉像个小弟弟,说道:“我不是首长,我叫詹永珠,你叫我永珠姐就行了。”王排长插话道:“永珠同志,首长称他小鬼。”女战士一听笑道:“小鬼同志!”小贵山赶紧敬礼说:“首长好!”“又来了,以后就叫我永珠姐。”说着,与小贵山唠起了家常。她说:“小鬼,我们共产党人选择的是为千千万万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道路,你过了钻棺材的关,但干革命是一辈子都在过关,我们的立场一定要坚定。”小贵山不停地点头。
第一次远行
参军没过几天,王排长通知缪贵山:“小鬼,赶紧收拾好,我们一起随首长出发。”小贵山一听,赶紧备好干粮,装满水壶,背的、挎的、夹的,瘦小的身躯顿时鼓囊囊的。粟裕师长说:“小鬼,准备得蛮充分的嘛!”小贵山憨憨直笑。
傍晚时分,粟裕师长一声令下:“出发!”瞬间,一支200多人的队伍迅速前行。每到一处,都有根据地的同志担任向导,粟裕师长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有时停下来与他们交流,并临时决定改变原定的线路,要求“多绕几个弯子,多走走地势高和河道窄的地方”。来到高地时,粟师长安排几名战士快跑,用怀表计算时间,在地图上划圈做记号,一会儿又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什么。就这样,部队穿公路、过运河,从伪军据点之间穿插而过,最后一行人在邵伯湖上船,这时大家才觉得疲劳,一路好奇的小贵山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船行了多久,在湖边一个码头上岸,部队再越过一条公路,没多远就到了新四军军部黄花塘。
在黄花塘军部待了两个多月后,部队开始乘船往回赶。看着行驶的船头朝北,小贵山轻声问道:“不是往回走吗?怎么越走越远?”王排长制止他说:“不要讲话。”这时候粟裕师长回过头来,笑着说:“小鬼,没坐过船吧?这次多坐坐。”船大约行了一整天才上岸,小心翼翼地在日伪军据点间隙穿行,越过封锁线。里下河水乡到处是河沟,一会儿乘船,一会儿上岸,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绕了多大的弯子,十多天后才回到东台三仓。每到一处根据地,粟裕师长都要与当地老百姓谈话打听情况,与部队首长和作战参谋开会商量事情。
回到师部后,粟裕师长顾不上与家人团聚,又开会去了。
5个多月后,即1944年3月初,车桥战役打响,小贵山这才明白,原来师长一路上绕来绕去是为了打鬼子。6日傍晚,小贵山被临时安排到前线传令,并与其他几名战士护送一名日本友人到敌人的碉堡前喊话(日本反战同盟苏中支部宣传委员松野觉,在车桥战役中牺牲)。他们刚绕过一堵墙,高度警觉的小贵山看到一个影子闪过,立即喊了一声“有人”。话音刚落,冷不丁地从墙角蹿过来一个日本鬼子,向小贵山冲来。矮小机灵的小贵山在地上打了个滚,钻到鬼子背后,用刺刀向前刺去,刺中了鬼子的小腿肚子,鬼子疼得叽里呱啦,转身向小贵山刺来,眼看着小贵山就要被刺中,这时只听见“砰”的一声,鬼子应声倒地,一名新四军战士及时扣动了扳机,那位战士说:“小同志,幸亏你发现了,要不然我们会被偷袭,你第一次上战场就立功了。”小贵山一听乐开了怀。
生死兄弟
淮海战役胜利后,已经22岁的缪贵山离开粟裕司令员,调任三野23军68师203团任连长。临行前,粟裕司令员教导他;“小鬼,连队战士就是你的生死兄弟。”缪贵山记下了首长的教诲。
4年后,已经担任中国人民志愿军23军67师199团副营长的缪贵山在石岘洞北山阵地保卫战中,主动请缨担任敢死队队长,利用美军第七师冲锋被压制的间隙,将全团六个连抽调出的120名敢死队员组织起来,实施反冲锋。他分析了地形后,立即部署组成三支分队,一支由自己带队正面冲锋,吸引美军注意力,另两支从侧翼包抄。这时突击队副队长汪裕劝道:“缪副营长,正面冲锋我上,你在阵地负责指挥。”缪贵山说:“我身材不高,目标小,这120多号人是团部精心挑选的,年龄都较小,我是队长,你们都是我的生死兄弟,我冲在前。”说完,回身高喊:“同志们,冲啊!”50多名敢死队员居高临下冲向美军阵地。惊慌失措的美军不知道有多少志愿军战士,呼叫炮火支援,一时间,美军炮弹密集地在冲锋阵地爆炸,缪贵山不幸中弹昏了过去。
乘着美军将注意力放在正面的间隙,两翼分队迅速包抄,一顿扫射,将80多名美军消灭。打扫战场时,发现缪贵山已经不省人事。战友汪裕赶紧将他送往救护站,经医护人员清洗,缪贵山头部中弹,右手无名指被炸飞,两小腿骨共五处被炸穿。醒来后,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敌人打退了?战友们怎么样?”在场的医护人员无不为之动容。
独自回乡
回国后,缪贵山被安排到黑龙江省驻军医院养伤,一年后,能基本活动的缪贵山接到通知,到苏州荣校(光荣军人学校)接受为期两年的扫盲培训。培训结束前,缪贵山主动报名去大西北最艰苦的地方,1956年分配到甘肃省酒泉劳改农场负责管理犯人,后转业任石嘴山市平罗县文化馆馆长。
第二年腊月底,缪贵山召集几名一起转业的战友帮一名上海老乡宰杀了一头猪,被县长批评:“你是馆长,竟然敢带头杀猪吃猪肉,我要开除你!”缪贵山一听“开除”二字愣住了,在他心中,军人服从命令就是天职,于是默默转身回到馆内。第二天,缪贵山把收拾好的军功章和革命伤残军人证书带在身上,一瘸一拐地赶往车站。
回乡后,缪贵山改名缪成贵,安心当起了农民。由于有文化,说话公道,为人耿直,被生产队社员推举为生产队长。原本已经归于平淡的生活,却因为一件事,让他难过了好一阵子。
那是1975年5月,时任中央军委常委的粟裕大将沿华东一线视察,确定22日到角斜红旗民兵团。消息很快传到家家户户,大家纷纷都要一睹大将风采。角斜公社为了保卫工作需要,限定民兵代表和各大队民兵营长、生产队长、会计集中到打靶场参加活动。爱人郁兆兰一听高兴极了,说:“小鬼,你的首长来了!快去理个发,刮刮胡子,见见老首长。”见没有回音,郁兆兰纳闷了,回头一看,老伴儿一个人默默坐在角落里抽烟,烟雾将他整个人都笼罩着。
“老头子,你怎么了?”郁兆兰问。半天没吭声的缪成贵哽咽道:“我被开除了,哪还有脸去见老首长?”
郁兆兰这才醒悟过来,一边劝说丈夫,一边赶到大队部代为请假。22号那天,缪成贵抽了整整两包水烟,后来又大病一场。时隔不久,角斜乡党委副书记、民兵团副政委符永芝在全乡三级干部大会上报告粟裕大将来角斜民兵团视察的情况,缪成贵坐在会场角落默默地听着,眼里含着泪水。
北京的问候
1977年的秋天,在宁夏银川药材公司任党委书记的杨龙和来到海安,他是受战友汪裕的委托来寻找老上级的。汪裕,江苏滨海县人,生前任甘肃省石嘴山市平罗县公安局局长,临终前告诉了杨龙和一件心事。1976年的冬天,汪裕乘到北京出差,拜访了老首长粟裕大将,粟裕大将回顾了在苏中的战斗历程,谈到了一些人和事,楚青同志(詹永珠)提到一位身材不高却很机灵的“小鬼”,汪裕如实告知了缪贵山在平罗被“开除”的情况,老首长听了后沉默了一阵子。当得知缪贵山在朝鲜战场上受伤,抱着伤残独自一个人回往几千里外的江苏老家,从此杳无音信时,老首长说了一句:“你们找找看。”汪裕记住了老首长的话。谁知从北京回到平罗县后一病不起,临终前,打电话叫来战友杨龙和,托付寻找老上级缪贵山,以完成老首长的嘱托,于是杨龙和踏上了江苏的寻访之路。
寻找过程是艰难的,因为这时的缪贵山改名“缪成贵”已经整整20年了。杨龙和费尽周折,终于在角斜乡五坊村找到缪贵山。在一座茅草屋前,他看到一位中年汉子,身材略显单薄,走路一瘸一拐的,右手少了一根手指,正是当年的敢死队队长缪贵山。分别20多年的战友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回想当年在宁夏、甘肃的工作情况和回乡后的生活经历,缪成贵禁不住泪如雨下。得知老首长嘱咐“你们找找看”后,缪成贵激动得像个快乐的孩子。
在战友杨龙和代为申诉下,缪成贵于1980年得到平反,复名缪贵山,享受处级离休干部待遇。考虑到自己年龄和身体因素,他选择了留在江苏农村老家,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到北京拜望老首长。辗转从老战友处得知老首长一边与战争年代留下的战伤和病魔抗争,一边又不辞辛劳地为我国国防和军队现代化建设殚精竭虑,缪贵山打消了打扰老首长的念头。
如今的缪贵山,家中正墙上悬挂着粟裕大将的照片。每年的2月5日是粟裕大将的逝世纪念日,从不敬鬼神的缪贵山总要在粟裕大将的照片前点上一炷香,举起伤残的右手敬礼,表达对老首长深深的敬意和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