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终于打好了,就在我家厨房的东门外。我父亲打了一桶井水上来。水很清澈,携带诱人的神气。我父亲尝了一口,赶紧吐掉,眉头皱了很久。

□刘剑波

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父亲作出了一个隆重的决定:给家里打一口井。作出这个决定,对我患得患失、怕冒风险的父亲来说很不容易。

几百年前,小镇一带还是白浪滔滔的大海。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大海的一部分逐渐现出了滩涂,长出了蒿草,海鸟有了歇脚和觅食之处。而鸟鸣又引来了人类。那是一对逃难而来的盐民,应该是新婚夫妇。滩涂除了摇曳的蒿草,迎着潮头飞翔的海鸟,还有了袅袅炊烟。

蒿草、海鸟、炊烟,这就是小镇的雏形和最初的景象。当第一缕婴啼如歌声在黎明时分响起时,这幅景象突然变得生动起来。几百年倏然过去,再不会有人记得这幅图景,然而,从那时起,腥咸的气息一直包围着小镇。在我少年时代,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小镇整天被腥气包围,其来源就是街心的收纳海鲜的八鲜行。

咸味则来自水井。小镇上很多人家的井都是咸的,独独孙士根家的井是甜的,谁都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孙士根的老伴孙二娘一直为之沾沾自喜,并立下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谁去她家挑水,必须先把她家的大缺打满。而且,不是谁想去挑就能挑的。对于那些她不顺眼的人,她会板起面孔,呈现“非请勿入”的表情。比如她对曹金元就不待见。曹金元几次想进门挑水都未能得逞,后来曹金元就死了心,到远处挑井水。好在那时他正当壮年,力气多得无处使。在我印象中,曹金元一年四季都不穿鞋子,他的脚既大又粗糙,走动时五个脚趾铺开,紧抓地面,发出噗噗的声音。曹金元挑水走在街上喜欢打号子,他的号子声很响,但无法跟吴鹤松的报秤的洪亮声相比。要是他的号子恰巧遇到吴鹤松的报秤声时,会顿时黯然失色。

其实我父亲早就想打一口井,但他老是在“不知打的井是甜的还是咸的”中纠结彷徨。有一天上午,他骑着永久牌自行车从北渔医院回家。北渔医院是他的工作单位,同时也是我母亲的工作单位。北渔医院在小镇正东方向三公里处,俗称“河头”。“河头”即河的尽头之意,此河乃流经我家东面那条河的支流,它一直渴望向东流入大海,但被一条海岸挡住了。多年前,它是阻挡黄海恶浪的海堤,是如东百万民工的壮举。后来,又在它东面海滩另筑了一条海堤,直接将海水逼退了两公里。黄海村就坐落在这两公里间,它是我父亲祖先的栖息地,我父亲那头亲戚的居住地,新中国成立前,他们被称为“海花子”。我父亲在黄海村家喻户晓,人们都亲切叫他“刘先生”。后来,“刘先生”的名声又扩展到整个北渔公社,这样一来,我父亲的名字倒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从北渔医院回小镇,要穿过北坎三大队的地盘。该大队的农户均是启海人。启海话,本场人都听不懂,称之为“蛮蛮螺儿”。很多年前,启海人从沙地迁徙而来,本场人都叫他们“沙蛮”。毫无疑问,这是诬称了。对本场人,启海人则反唇相讥为“江(gang)北人(ning)”。启海人与本场人之间的仇隙就是这样产生的。北坎公社三大队的不少启海人也熟识我父亲,但他们才不叫“刘先生”呢。因为叫了“刘先生”,等于改变了自己的立场,所以他们一律叫我父亲的名字——刘国才。他们在田里干活,一抬头看到我父亲骑着车杠上永远挂着黑色皮革诊包的永久牌自行车过来,便会说:刘国才回来了。

我父亲走的这条路,是北渔医院通往我家的唯一的一条不到两米宽的泥路。是北渔医院联结我家的纽带。它穿行于两片农田之间,一条布满苇草的小河与之相伴。它西边的尽头就是陆炳龙家门前的那条狭窄的水泥桥。

那天上午,我父亲骑着永久牌自行车穿过了这条狭窄的水泥桥,来到陆炳龙家门口。再往前就是马路,马路与水泥桥之间有个较陡的坡度。很多骑车过桥的人都在陡坡面前下了车,推着车上坡。但我父亲是不服输的人,他弯腰抬臀,猛蹬踏脚,终于骑上了马路。然后他往北骑,经过王奶奶家西山头,再往北不远就到家了。这时,他看到了我姥娘蹒跚的背影。我姥娘刚从院门出来,两只手提溜着两只放满要洗物件的竹篮,努力迈动着粽子小脚,向北,朝公共河埠蹒跚走去。这时,我父亲下了车,久久注视着我姥娘踉跄的背影。也就是在那时,我父亲才下了打一口井的决心。

几天后,一伙打井的人带着工具来到我家。在他们干活时,我们全家都忐忑不安,祈祷打出的井是甜的。傍晚,井终于打好了,就在我家厨房的东门外。我父亲打了一桶井水上来。水很清澈,携带诱人的神气。我父亲尝了一口,赶紧吐掉,眉头皱了很久。不用说,我家打出的这口井是咸的。这意味着我将继续去孙士根家挑水,当然,我得先把他家的那口大缸打满水。但是我姥娘却再也不用下河边了,因为井水无论多咸,都不妨碍洗菜淘米。当然,也可以过衣服,不过,过好的衣服得用我挑回来的甜井水再过一遍。

我姥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打井水。我姥娘那时还有力气,她将井桶下沉到井里,抖几下手腕,井桶就盛满了水,然后三下两下就把满满一桶水提上来了。她把水倒进井台上的一只大塑料盆里,洗各种要洗的东西。井台成了我姥娘安身立命之处,在我印象里,我姥娘总是在井台上忙碌。在她看来,日子是有声音的。那声音是井桶下沉到井里与井水相拍,发出的“嘭”的一声;是她提着井桶上来,水溢出来的淅淅沥沥声。我姥娘以为这声音是永恒的,永不会寂灭。

如果你注意观察,你会发现,在流逝的时间里,我姥娘将井水提上来的速度越来越缓慢了,俯向井口的角度越来越大。有时会中断,将井桶停在半空中,喘几口气。这种现象越来越频繁,但她似乎并未察觉,直到有一天,她将井桶提到半腰,再也无法提上来。沉重的井桶在半腰停了片刻,就迅速掉落下去,与水面相触的一瞬间,发出巨大的声响。这巨大的声响其实是一种宣告。井台本来是我姥娘安放自己的位置,但她最后还是被赶出去了。

2020-11-03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39521.html 1 3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