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给予了死后世界无限的浪漫主义色彩，死有什么可怕，不过是另一场游戏的开始。
□强雯
灵魂是什么？一缕气、一束光、一种柔软可易形之物？
你说它不是实体，但又如高级生命一样是完整的，智慧百生的。虽然看不见摸不着，自由来去，但无时无刻它似乎都在寻找可以附着之物，比如人，比如猪狗猴，甚至是一块砖瓦、一段风雨、一节光影。
人是目前已知的地球上最高等的动物。如果灵魂没有附着在一具优秀的肉身上，它便成了孤魂。灵魂是万知万能，纯洁无瑕的。它能活多久，没有定论，但是给灵魂以栖息之地，却是千百年来的共识和理想。所以，人类对灵魂的爱和照顾，是他恋，也是自恋。
活着的人说，灵魂可以栖息于文学、音乐、美术、科学……哦，不，古人不玩这些虚的，他们认为这些是伟大灵魂成就的东西，而不是灵魂的居所。要把自己的灵魂像神灵一样对待，吃喝玩乐、吹拉弹唱、诗书礼仪都要萦绕在它身旁。如此，灵魂才能有一个好归宿——仙界。
三国时期，这种为灵魂而量身打造的器皿开始大量流行——堆塑罐。
从已有的墓葬出土物来看，这种灵魂居所在西汉已有，那时叫五联罐、五升罐，形式简单，不做过多装饰，三国到两晋时期，制作繁复，工艺讲究，不少达官贵人开始在自己的墓葬品中置放堆塑罐，盛放死者的魂灵，又称为魂瓶、丧葬罐、谷仓罐。
安放灵魂的堆塑罐可不是一般的罐子，罐身和我们今天所用的差不多，有一个大肚，但在罐的上部，一般都有几个小罐，并且有罐口，不封闭。看上去这个罐子上生了几个小罐，张了几个小孔。这是为了让灵魂自由出入，看着这样的堆塑罐，你似乎能看见灵魂俏皮而活泼的一面。这幅画面，让人想起狡兔三窟这个成语。人死后，还能这样充满游戏精神，除了宗教思想的引导，也许正是和那个战乱纷纷的年代有关。
东汉末年，纷争不断，三国时期，诸侯割据，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时闹哄一时安稳的时代，逼人前行。生前的社会游戏规则，自然影响了人的价值观。死后的冥器自然也显示出一种逃避、求稳的风格来。
西汉、东汉时期五联罐，造型简约，但主旨明确。灵魂安放，但要给它狡兔出窟般的设计。罐子上部的五个小罐层次分明，中间的罐最大，周围环绕的四罐较小，有众星捧月之感。五个小罐之下是一个大肚的罐身，上下部分连接处的装饰，仅为几条横纹，腹壁为素面。湖北省博物馆就馆藏了好几具东汉时期的五联罐。
随着朝代更迭，五联罐演变成堆塑罐。堆塑二字可见实事求是，就是要堆砌雕塑之意。堆塑罐十分精美，完全是按照艺术品的方式来打造。通常为敞口深腹大罐，口沿以及肩部堆塑谷仓、建筑和动物、人物等。这类器物在江浙一带的高级墓葬中时有出现，工艺繁杂，细腻。
南京市博物总馆所藏的，东吴凤凰元年青瓷人物楼阁堆塑罐，堪称一绝。
该物于1995年南京江宁上坊凤凰元年（公元272年）墓出，通高45厘米，底径17厘米。下部为罐身，上部为密集的人物、动物、建筑等堆塑。魂瓶上部口沿为廊庑状，四周有院墙，院墙四周各有一座角楼，开有方窗。中部连接四个小罐，小罐旁有佛像和飞鸟。在四个小罐底部堆塑也各有不同，分为四个区域，相对应的两个区域做门楼，有吹奏器乐的乐伎俑和立阙，另一区域为卧龟驮碑，碑上文字写有“凤皇（凰）元年立”等，剩下一区为两个头戴尖帽抱拳于胸的跪坐胡僧，其间还贴有熊、麒麟等动物。
此貌足见雕刻精巧。
肉身是灭亡了，但高贵的灵魂需要安放，安放到什么时候，待时机成熟，上天去往仙界，获得新的任派，再投身到非富即贵之家。一切才算了结。
官宦之家，对自己的阶级和血统，极为看重和爱惜。以至于人死了之后，还希望自己高贵的灵魂还可以有个安然适宜的所在，在没有跻身到富贵名流的肉身之前，还可以在墓葬营造的灵魂居所里，自由自在。这是中国人，达官贵人给自己死后营造的一个轮回之地，也是理想之地。
三国时期，五联罐逐渐演变为谷仓罐，造型为中部有一大罐，肩部或周边符对其四个小罐或壶，器身堆塑各种瑞兽飞禽。
到西晋时代，灵魂居所已经是一派亭楼阁榭、歌舞升平之像，简直是红尘俗世的现实翻版了。
1966年，浙江省平阳县鳌江镇发掘一座西晋墓，墓主无考。其中就一款青瓷堆塑罐，有50余厘米高，在罐的上部，雕工精美，该器物上部堆塑有楼台亭阙、人物百戏、飞禽走兽。盘上有龟趺，刻有“元康元年八月二日会稽上虞”字样，罐腹上堆贴有铺兽衔环、对风、辟雅、骑士及动物图案，器体瘦长，釉色青淡，胎釉结合欠佳。
该罐曾以高超的工艺水平和艺术价值，于1981年被大型彩色图册，《中国陶瓷》(越窑)选为封面图版，特别是日文版的发行，更加引起中外有关陶瓷学界的关注。
在浙江省博物馆收藏了一尊越窑青瓷堆塑罐。其高41厘米,底径14.5厘米制于东晋永昌元，即322年，这款在杭州市萧山区出土的灵魂居所，形态繁复，工艺曾更前进了一步。圆口，颈部以四飞鸟承四小罐分成四区，飞鸟是死者灵魂前往仙界的引领，正面为四层门楼，左右二阕，门前塑相对二兽和鸟。左、右、后三面各塑舞乐胡人，也是跪坐的人俑，堆塑罐腹部有佛像、飞鸟、熊、麒麟、蜥蜴等。罐体有小孔，是为了让灵魂自由出入。
除此之外，在绍兴市柯桥区博物馆，也有西晋时期的青瓷堆塑罐，堆塑罐有亭台阁谢、动物跪坐。
西晋以后，作为墓葬品的堆塑罐变少，元代以后，这种灵魂居所从地下走到地上，大家更多的用其象征意义，作为一种日常陈设，馆口与罐相通，象征通灵，这物件直到清代仍有延续。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收藏了一尊清代的绿地三彩贴塑松鼠葡萄瓷五管瓶，色彩艳丽，造型活泼。松鼠有蓝色、棕色、白色、黄色4只，跳跃于五个管口旁，罐身装饰有八处葡萄，象征多子多福，富足丰盛。
但不管怎样变化，灵魂居所，是让人寄予希望的地方。
这些堆塑罐上大大小小的孔，就像卧室、客厅、书房、厨卫一样，让魂魄自由出入，这于死者是多么快乐的事情。魂魄也可以像个孩子，或像散发狂人一样，无拘无束又怡然自得。
进也可以，退也可以，这大概是人生最理想的处境，人作为最高灵长物，把这种理想赋予了我们死后之魂。生者给予了死后世界无限的浪漫主义色彩，死有什么可怕，不过是另一场游戏的开始。
在博物馆里流连这些灵魂居所之时，我不禁也会想，要是自己百年以后，也有这样一个物件该多好。魂瓶从汉代到清代，有迹可循，可见历代人们对于死亡的尊重、敬重，煞有其事。
有财力的，子女儿女自会尽一份孝心，财力尚欠的人家，恐会在生前，先提前为自己预备好，就像快到终点那些年，得先预备一口好棺材。“可千万别把棺材本输了。”戏曲人物都这么念叨。《红楼梦》里，贾府家财万贯时，“身后有余忘缩手”，没留一份棺材本，临了树倒猢狲散，王熙凤被卷了草席乱葬，自然不得周全。
芸芸众生，心之所想大概都是一样的。
灵魂出窍，要有进有退，古人早就比我们更有执行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