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习散文者不可不读董桥。说来惭愧，孤陋如我，几年前才懂董桥，也才读到他的《旧日红》《橄榄香》《董桥七十》等。一读之下，果真“文笔雄深雅健，兼有英国散文之渊博隽永与明清小品之情趣灵动，为当代中文书写另辟蹊径”。秋日里去市图书馆借书，说来也巧，就在二楼南区的书架中邂逅他的一本《清白家风》。布面精装，雅致考究，二话不说，立马借了归家。

诚如作者所言：“小书比厚厚的大书好读，不累赘，不重。”这本集子所收的三十篇文章，诸如《无灯无月又何妨》《扇子有情》《写给刘若英的新书》《西园一枝》《杨花满路春归了》《书香》《清白家风》等等，三个晚上就读完了。只是，意犹未尽，回味绵长。

一如董桥的《旧日红》，书中多为“玩物怀人”的篇章。“玩物存志”本是中国文人的传统，“凡事物到面前，只看外一层，便是玩物丧志；能看里一层，便是格物致知。”文人博学好古，对精美之器喜而弄之，于字画、玉器、瓷器、漆器、竹木雕刻等情之至者，一往而深。看得出作者对美器的挚爱，俯仰流连、摩挲把玩，有志存焉。且每每萦怀之间，下笔在物，落墨在人，由物及人，带出物是人非的“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比如，他在《杨花满路春归了》中写道一九六八年端午刚过，喜欢收藏的梅师娘一定要他收下一件嘉定名家竹刻小臂搁。它上好竹材，殷红鉴人，包浆也好。刻小字四行，每行三十字行楷，笔势刀法娴熟，雅静。其上杨花曲五绝写得缠绵得要死，梅师娘说看懂了要脸红。但几十年音讯隔绝，虽懒得找她，可又感慨“真惦念送我杨花曲的女人”。还想起曾在中文大学图书馆认识的佟先生，“读的都是古书，宋元明清一大堆，薄薄的笔记本也多，好像都分了门类”。六十年代佟先生到处找梁启超手札，陆续搜得二十几封，有一封写给梁思成林徽因的短简。可是，自从他一九九六年全家移民后断了音讯。另外，还谈到张大千的字画，溥心畬的仗头小手卷，黄苗子的美术文集《艺林一枝》，等等。清韵、雅趣跃然纸上，自不待言。但重点更在于，“真是老年月的老情事，顺手拈得出张恨水笔下一榻风月”。

想不到，书中有篇《写给刘若英的新书》，作者对她夸奖有加：“我和刘若英是不同世代的人，幸亏我们都呵护记忆，体贴遗憾，终于成了朋友。没有记忆没有遗憾的人生是没有灯芯的灯笼，照不出路。‘不合时宜的想象’，那是文学艺术的源头，刘若英心中透亮。”原来，刘若英写作与拍戏唱歌一样出色。想起来，根据刘若英原创纯爱故事《生日快乐》改编的电影上映时，我恰好在报端看到对刘若英的采访录。“奶茶”刘若英在京对记者透露，她喜欢的作家有王朔、董桥，尤其是董桥出的每一本新书她都买。她说，她把董桥的书当教科书看，学习董桥字的用法和文字的表达，甚至遇到一些不懂的词语用法也去看董桥的书，看他是怎么用的。如此用功，怪不得董桥称道：“刘小姐谦逊，尊称我老师，我当然不配。她的才华遮都遮不住……”

而《清白家风》乃齐白石大师的一幅小品，董桥以其为题，拿来先是作了一篇文章，尔后又作了集名。在这篇文章中，他写道：“齐白石先生画白菜画鲜菇自辟笔路，越老越凝练，越清净，静静相对像读一卷明清笔记……齐白石发愤学裱画学了七年，晚年给徐悲鸿、刘金涛看他少年裱的两幅画，徐悲鸿说‘三分画，七分裱，十分都让您占尽了！’家风如此，没有说的。”他接着又说：“文章要写得清清白白也不容易，要苦练。”由此想来，这也是先生取此做书名的原因吧。

就这样，读着这么笔致摇曳生姿的文字，不知不觉就入迷了。盖因，处处感受到一个“老派”文人的襟怀和扎实的功底，且给人以启发。譬如，谈读书：“我也乱读书，一辈子都这样。大家吹捧的书我起先都找来读，好看的不多，虚名多。静静躺在角落里的书反倒迷人，都是老书旧书，我于是学会逛旧书店，学会读人家不读的书。当然没读出什么大学问，小学问倒有，小高兴也不少，像寂静的街角忽然闪过一袭丽人，一盏灯那么亮。”“书读得不够多我从来不担心。写作讲创意，书读多了阻梗创意，下笔尽是人家的牙慧，好不到哪里去。”谈人生：“我吃过寻觅之苦，起先焦虑，继而灰心，终于悬着尘封的念想。人生总是这样。”“阅世一深，处处是‘事’，顺手一拈，那是境界。”

在金风送爽的日子里，捧着这本《清白家风》，不由顿生“秋水文章不染尘”之感，且恨少，恨短，拿起便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