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伟

南通近代史上，张謇家族，显赫一时，富甲一方。家族中，他的三哥张詧曾是张謇各项事业中的左膀右臂。张謇于1926年逝后的翌年，张詧移居上海，后又北迁大连。即1927年，北伐军攻克南通、如皋等地，张詧遭到通缉，冠以“土豪劣绅”之名，直到1931年6月才被宣告无罪。笔者近日还听闻一位老者追忆，他一生难忘，当年联军、北伐军先后从如城外围经过，他爬上屋顶，看见军人如山如海，熙熙攘攘。北伐军达到南通、如皋后，地方政权重组。在百姓眼中，就是变天了，于是有人就有了胆子，状告张詧家族。

关于张詧家族被告一事，苏州博物馆李军撰有《张詧遭通缉事件始末探究——以张敬礼〈养性室日记〉为中心》。《养性室日记》的记录人为张詧的儿子张敬礼（张立祖）。据《张詧遭通缉事件始末探究》《养性室日记》，北伐军进入南通后，“土豪劣绅”成为新政权的革命对象。1927年，经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李宗仁、白崇禧认定，张詧的主要罪行是“通敌”：支持孙传芳，阻挠北伐。笔者所存民国时期《最新标点公文程式大全》录有一篇《公民黄毓之呈江苏省政府控告张詧武断逼产请究办文》，可补部分相关史料，整理如下。

黄毓之十五岁接受文化教育，求学于天津北洋大学，后来前往上海经商。结识上海大生纱厂账房陈季平、陈树森（兄弟俩，海门人）。去年秋天夏历八月二十九日（即阳历1926年10月5日），黄毓之有事前往南通旅行。陈季平与南通名士张詧串通，诬陷黄毓之骗去其弟陈树森巨款七万元。张詧作为南通商会会长，报警扣押黄毓之。五天后，开庭审理此案。在警察押解他到庭前，张詧、陈季平等人，已先行到达法庭。

开庭后，张詧声色俱厉，指责黄毓之欠陈季平款项，陈季平拖欠大生纱厂款项，这就等于黄毓之拖欠大生纱厂款项。大生纱厂款项属于公款，黄毓之必须归还，而且非要现在就还。黄毓之缓和地说道：“三先生（张詧行三），不要被陈氏兄弟蒙蔽，我不曾拖欠他们款项。如果欠钱，也要有证据啊？陈季平的证据在何处呢？而且我与他，同时在沪上经营生意，籍贯又都是海门，又都不是南通商会会员。贵会完全可以不理会此事啊。”

张詧听完，更加愤怒，将黄毓之押回警厅。南通实业警卫队张营长、通海镇守使署副官长王凤楼，遵照张詧嘱咐，前来游说：“张三先生的话是不可违啊。谁违背了，对谁不利啊。不如承认，可以免除危险啊。”黄毓之心想，违背了，顶多关几天，于是他拒绝“认罪”。张詧扶植的爪牙——警察厅长李万里奉命，将黄毓之关入幽室，断绝与外界的联系，不供饮食。如此连续三日，黄毓之不堪痛苦，寻思着早前听说南通官绅如何嚣张，如何黑心，还有些怀疑，如今一切在眼前，竟然传闻都是真的。又过数日，张詧、陈季平又生一计，安排李万里给黄毓之一枝烟枪，一起送去南通县署，继续恐吓他。过了些天后，张营长、王凤楼、张子勉（张詧侄孙）来到监狱，劝说他，如不服从，将被判刑五年……黄毓之觉得自己身陷困境，再看看狱友中受到张詧压迫的比比皆是，自己又写下《南通黑暗记》，逼不得已，最终答应支付一万一千元，才能出狱。

据《养性室日记》记述，由于各种“罪行”接踵而来，1927年10月左右，张詧父子不得不离开南通，移居上海，受到黄金荣等人的庇护。在沪期间，张家四处活动，先后向彭程万、孔祥熙、蔡元培、韩国钧等政要名人求助，希望早日平反。张詧一案，甚至汇报到蒋介石，可是未引起重视。事与愿违，张家资产雄厚，觊觎者不少。1928年，不仅张家资产在南通被查抄，而且张敬礼大婚之际，传闻淞沪警备司令部钱大钧要来抓捕张詧等人。于是张敬礼与江导岷于4月20日，抵达大连。4月28日前，张詧携女、张母携张敬礼之女前来大连。张詧由此开始流亡大连的生涯。

随后张詧的其余家眷，也陆续前往大连团聚。其中就有一位胡漪如女史。胡敬（1906—1941），字漪如，合肥巢县人，工诗。其父胡维藩为清末举人，先后主管如皋、泰州等地，并为如皋、泰州修志，官声颇佳。胡家又与南通张家为世交，胡漪如又嫁给张詧长子（养子）张敬安。1928年，在南通、如皋已经建立新政府后，胡漪如期初还在南通，未去上海。是年4月1日的《养性室日记》记述，张家财产遭到查封，“是晚，漪宿濠南，希弟寄外祖母处，均安”。“漪”正是日记主人张敬礼的嫂子胡漪如。“濠南”是指盛名在外的张謇故居——南通濠南别业。当时胡漪如尚在南通，那么她是何时前往大连呢？笔者幸存胡漪如诗词稿本若干，其中部分诗作记述了她前往和离别大连的史实，如《己巳四月将远侍舅姑于大连，邹泽如师赋诗送行，翰芬女甥等均有赠作，爰用邹师原韵以些别怀（八首）》云：

三叠阳关梦也惊，低徊不尽别离情。江南花月从抛却，独向胡天万里行。

纷纷家国事多艰，每自关心辄为酸。似此长途吾岂意，几回泪洒别离难。

去去来来事已常，者番偏是重离乡。满怀别恨知何似，更比迢迢去路长。

承欢膝下几何时，又是征途仆仆驰。难慰慈怀思忆苦，寄声群季好扶持。

更忆吾师已暮年，春风十载乐陶然。近来可有新诗句，寄我胡天扫瘴烟。

渭阳离索各天涯，尺素书裁锦句谐。说著听经同绛帐，几番回忆怆心怀。

江乡回首隔重洋，羌笛声中暗自伤。日莫高冈频引领，遥天翻羡雁成行。

何时飞鸟得归休，此日频劳独客愁。汉月依然尤照我，那知身在古金州。

“己巳四月”说明胡漪如前往大连侍奉张詧夫妇的时间是1929年4月，比张敬礼等人移居大连晚了整整一年。临行前，恩师邹泽如（海陵人，曾在泰州、广西等地从政）与汪翰芬（安徽全椒人，晚晴进士、淮安府知府汪文绶的孙女）等人纷纷写诗为胡漪如送别。于是胡氏写下上述诗句，以示答谢，表达出离别友朋，思念江南的心情。她乘船到达大连，又写下《抵大连口占》：

已去汉月远，山川又（天）一方。飘零烟瘴（边塞）地，生长水云乡。客路四千外，亲年六十强。远游非古训，回首起（意）彷徨。

此诗曾被晚清进士、书法家、诗人高毓彤修订（诗中括号内文字为高所改），同样表达出诗人北上，离乡背井的彷徨心境。从踏上大连的土地，胡漪如就一直思念南归，正如诗中所问：“何时飞鸟得归休？”1931年，张詧才被民国政府赦免。胡漪如离别大连时的数首诗作，也佐证了这一事实。

又如《南归留别大连》（三首）云：

三年离乱此栖迟，喜遂归期意转疑。住稳渐忘身是客，别情翻似去乡时。

三宿空桑尚有情，依依不禁别愁生。山光云影寻常物，偏到将离入眼明。

踪迹偶然鸿印雪，几番回首重低徊。此生未必能重到，除是他年化鹤去。

再如《侍舅翁南返长春丸舟中作》：

三年随侍海东隈，重睹云烟万象开。笑语故山猿鹤道，白头无恙又归来。

离别时，她已对东北产生了眷念之情。不过诗中“三年”，正是指“1929、1930、1931”三年，也说明她追随家人，于1931年南归了。南归后，她前往上海，还是南通，还有待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