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东海部队”

时近中午,两名解放军突然走进了我家院子。那时我正坐在书桌前写作业,从窗户里看到了他们。我知道他们是“东海部队”的,因为他们的军装是上黄下蓝。

□刘剑波

沿小镇东街口的那条南北向马路(它从我家西山头经过,当然,也从陆炳龙和王奶奶家西山头经过)朝南半公里的样子,左拐过桥(它原先是木头的,后改建成水泥桥)往东,再走半公里左右,便抵达空军某部雷达站,小镇人习惯称之为“东海部队”。它的醒目标志,是一座24小时不断来回转动的雷达,它很像一面巨大的长方形风扇。

我小时候经常带弟弟去那儿玩,我还记得弟弟穿一套有很多蓝杠的海军衫。衣服已然陈旧,穿在弟弟身上空荡荡的,那其实是我穿过的。好像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我穿剩下的,就由弟弟来穿——将衣服的价值进行到底。让我纳闷的是,弟弟从未抗议过,总是逆来顺受地捡我穿过的衣服穿,好像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之所以经常带弟弟去“东海部队”玩,是因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召唤着我。事情很简单,父亲也当过兵,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东海部队”的解放军应该认识我父亲。我还一厢情愿地认为,“东海部队”与我和弟弟有着某种亲密关系。这实际上是一种自作多情。这种自作多情一下子就被岗亭瓦解得无影无踪。

我很想带弟弟进入“东海部队”,然而,木质尖顶岗亭阻挡了我们的脚步。它设在部队大门口,虽然哨兵总是待在里面不露面,但它是可怕的象征,我和弟弟从不敢近前,只是在它周围转悠。

有一次,从里面开出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卡车,车厢里站满了解放军。卡车开到我们跟前突然停住,刷地跳下两个人,简直是从天而降。我和弟弟被抱上了卡车,那情形简直就是绑架。而这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卡车已经开动了,车厢不停颠簸。我和弟弟都被解放军轮流搂在怀里。弟弟吓得哇哇大哭。我也吓得够呛,但弥漫在车厢里的浓烈的烟草味混杂着汗液的味道,稀泽了我的恐惧,后来我认为那就是军营的味道。

我的情绪在快速转换。由最初的恐惧变成了又惊又喜——我从小就崇拜解放军,对解放军有种天然的亲切感,但我从没有机会亲近他们,而可恶的岗亭又成了拦路虎。在我看来,解放军远在天边。此刻,不经意间,解放军却近在了眼前,而且还被他们搂在了怀里。这让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太不真实了,好像是梦境中发生的事,这感觉让我晕眩。多希望这一刻成为永恒啊,所以晕眩又变成了强烈的期盼。

卡车开了很远的一段路,在一大片番茄田边停下来,解放军都拿着脸盆跳下了车。半小时后,卡车返程了。解放军仍像刚才搂着我和弟弟,一个接一个把熟透的番茄塞进我和弟弟的嘴里。我似乎头一次吃番茄,一下子喜欢上了那种酸溜溜的味道,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卡车路过小镇东头时,解放军把我们抱下了车。目送远去的卡车,我内心充满了惆怅。

仗着上述的这段经历(解放军已经认识了我们,而且还很喜欢我们),下次我带弟弟去“东海部队”玩时,就想越过岗亭进入部队大院。孰料,背着枪的哨兵走出岗亭拦住了我们,喝道,快走开,要不就把你们抓起来!不知道哨兵所说是否真假,但我的心一下凉了,我完全相信,解放军把我们抱上车,带我们去摘番茄,又让我们饱餐一顿,确实是梦中发生的事,是我虚构出来的。

若干年以后的一个星期天,时近中午,两名解放军突然走进了我家院子。那时我正坐在书桌前写作业,从窗户里看到了他们。我知道他们是“东海部队”的,因为他们的军装是上黄下蓝。我不由自主地跑出来,就像有根绳子拽着我。当我走近他们时,我似乎又闻到了那股烟草气味混杂着汗液的味道。对那年我和弟弟被解放军抱上卡车只保持着模糊的记忆,但他们的出现使那些回忆复活了,一幕幕着争抢着闪现在眼前。

其中一位,操着跟我姥娘的口音如出一辙的山东腔问我,大娘在家吗?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高密的,从镇上打听到这儿住着他的高密老乡。我姥娘闻声从厨房出来,她正在和面呢,两只手沾满了面粉。亲切的乡音使我姥娘激动万分,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笑,满脸的褶子全铺开了。

那天,我姥娘非要让他们吃了面条再走,但他们说部队有纪律,不能吃老百姓的东西,然后就告辞了。

一个星期后,两位解放军又来我家玩。一碗清茶和拉不完的呱。没料到,我姥娘提出了一个要求:俺想给俺外孙买一件军大衣。我姥娘后来对我说,军大衣是个好东西啊,冬天穿着暖和,晚上睡觉盖着也暖和。又一个星期天来临时,两位解放军把一件崭新的军大衣带来了。我姥娘赶紧去找手帕,她的钱都包在手帕里呢。他们对我姥娘说,部队不兴买卖,军大衣是送给孩子的。

我姥娘不知怎么感谢他们,非要让他们吃一顿她包的大白菜饺子。可是他们一直没有吃上我姥娘包的饺子,因为他们要退伍了。就在他们临行前,我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他们探询地看着我。我用了天大的劲说,能不能带我进部队看一眼?他们笑了起来,说,这算什么忙啊,小菜一碟啊。

他们临走的前一天,特地带我去部队“看一眼”。我终于如愿以偿了。那天,我在转动的雷达下面伫立了很久。雷达的转动并非像人们认为的那样无声无息,它其实是有声音的,那种下雨般的沙沙声。后来,它常常出现在我梦境里。

那件军大衣我一直珍藏着。思念的最好方式,就是永远珍藏!

2020-11-11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40348.html 1 3 “东海部队”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