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利宾

5

在一大群土生土长的本地同事中，Sam艺术性地保持着韩国人特有的思维方式和工作作风，固执地只吃从国内带来的地道的泡菜，只喝韩国空运过来的清酒，同时他又能和本地同事水乳交融般打成一片，他出其不意冒出一句当地方言，他歪着脑袋很费力地学吃启东的土特产——芦稷，他甚至和男孩子们称兄道弟。比起那些只和本国人扎堆的同事，大家都觉得Sam随和可亲。只有安拉细心地观察到，表面上的亲近之后，他并不喜欢别人真正靠近他的属地——他的格子间。他的肢体语言总有意无意地向你传达这样一个信息，有事就站在那儿说吧。可是每当安拉汇报或请示工作的时候，他总是轻轻地转开椅子，把她让进格子间。邮件事件后，他更是经常让她坐自己的椅子，心甘情愿站着和安拉说事。

十月的一天，周五，安拉整理完案头的文字资料，打开QQ时无意发现，次日是Sam的生日。因为之前遇到过很多人胡乱填写自己的个人信息，所以她下意识地抬头冲Sam的方向确认了下：明天是你的生日？

嗯。

哦。

办公桌上正好有一个总监给的3107橙，安拉拿起水果刀，在橙子上信手刻了大大的“生日快乐”四个字。刻完后她兴冲冲地跑到Sam身边，大大方方递上去。

给，送你橙子。认识上面的字么？

他装作很艰难地认了又认，才恍然大悟，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谢谢。

没什么意思？

是啊，没什么意思。说完，安拉就嘻嘻哈哈地走开了。

第二天临下班时，Sam及时发来一条信息，喊上本PART的同事，晚上一起吃个饭，我请客。

吃饭、烤肉？一听有饭可蹭，安拉这馋虫可来劲了，完全忘了是在工作时间，一下子把语音调高了几十分贝。二三十平的格子间顿时炸开了锅，OBA请客，听者有份，我也去。

我也去。

我也去……

隔着两排屏风桌，Sam冲安拉调皮地耸耸肩，随后很爽快地站到办公室中央，晚七点，汉江烤肉，大家来，我请客。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空前热烈的掌声。

下班后，一大帮人簇拥着Sam去烤肉店。那是一家开张不久的烤肉店，老板也是韩籍人士。见有同胞捧场，服务生赶紧用小推车把牛肉亲自推来，打算现场切肉、现场烤制。Sam见店里生意兴隆服务供不应求，便主动要求自己烤制。也许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他想起了故乡，他一反进门时的嘻哈，简单介绍了烤肉的标配调料后，独自一人非常安静地剪切、摆放、翻转肉片。在果木炭的作用下，原本略显苍白的野生牛肉逐渐露出晶莹剔透的天然纹理，随着轻微的嗞嗞声，包厢里渐渐逸出一阵浓浓的肉香味。除了Sam，大家都是第一次吃烤肉，因为好奇也因为兴奋，大家忙着咽口水，又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到底哪一种酒更配烤肉：啤酒、清酒、白酒、葡萄酒。安拉无心无肺来了一句，红酒也蛮好的呀。五分钟后，服务生带来两瓶原装进口的法国干红。

第一盘肉终于熟了，Sam轻松地给大家示范，只见他娴熟地从盘中夹起一块喷香的烤肉，裹上新鲜的生菜叶，仔细地蘸上调料，双手托起……他略略偏过盘腿而坐的身子，正对坐他左首的安拉说，来，尝尝吧，新鲜的烤肉！

安拉一下子懵在原地，他是领导啊，怎么可以让他给自己夹菜？

我自己来，自己来。你自己吃吧！

不，我亲手烤的第一片肉，给你吃。他固执地举着碟子。其他人都忙着从烤盘里叉肉，埋头狠吃。

安拉一时涨红了脸，慌慌张张从Sam手里接过碟子。Sam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嗯，非常美味。安拉赶紧低下头，嘴里含糊地应着。

这是你点的红酒。Sam又把一杯红酒递到她手里。她故作豪爽地一把接过来，向众人举起杯，来来来，大家一起干杯，祝Sam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当大家都喝得七七八八时，Sam冷不丁探身过来，掉过脸直直地盯着安拉，安拉，海带汤，我要海带汤。向来粗放、慢热的安拉，突然感觉自己的右耳快要烧起来了。

好，好，我帮你去拿。她像个子弹似弹射出去，到传菜点给他端来一碗海带汤。他一句话都没说，躬身双手接过汤，默默地喝完一整碗海带汤。

Sam抬起头，问席间的女同事，我想抽支烟，可以吗？

可以，可以。男同事们争着给他递烟。他一概拒绝了，摸索着从自己的米色卡其裤后兜里抽出一枝中南海。那几天安拉的感冒刚刚好，此时恰恰坐在Sam的下风头，闻不得一丝烟味的她，实在忍不住轻咳了一声。Sam立马不动声色地掐了烟头。给他递烟的男同事们还在吞云吐雾，女同事们则陷落在办公室八卦中。掐了烟头的Sam眼神迷离，脸上的表情孤独而虚幻。

安拉，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人离职？沉默半晌的Sam突然问。

职场上人来人往，很正常啊，可能有人觉得自己不适合公司，或者公司的需求无法达到他的期望值，所以就有了人员的流动……

安拉，你不要走，好吗？Sam一脸无助地望着安拉。

我不走，我在这里待到退休，呵呵。

Sam指了指里面的最豪华的包厢，笑着说：安拉，十年以后，我从国内打电话来，说，安总在不在？

哈哈，借你吉言，多谢，多谢！

这样说着的时候，安拉有事准备先行告退。

Sam一口喝完杯中红酒，走，安拉，我送你出去，我正好到外面抽支烟。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出门去。

知道吗？安拉，当年我去阿富汗服役，一个人躺在山谷背风的大石头上，四肢被山石硌得生疼，鸭绒睡袋里好安静，我把手枪枕在头下，守着外面陌生的夜空，想着万里之外的父母，他们记得我的生日吗，有谁会给我端来一碗海带汤？

Sam。安拉一时哽咽，胸口生痛，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安拉，别哭啊，谢谢你今天给我端来了海带汤。他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

6

他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当她下班后夹着羞涩的钱包辗转于小菜场，为着几毛钱的菜价斤斤计较时，他戴着限量版的劳力士，身背名牌包，头顶国家队棒球帽，神情悠然地走进正宗的韩国料理店，只点本国空运来的泡菜、牛肉，只喝原装进口饮料；当她为了制作一张完美的EXCEL表格绞尽脑汁时，这个留学于未名湖畔，同时拿着剑桥计算机硕士学位的家伙正在那儿笃悠悠地喝高丽参茶；她只会简单的商务英语，他同时精通五门外语；当她在小区空地上和邻居挤在一块打羽毛球时，那个曾在阿富汗服役两年的家伙，可能正在某个高级会所里骑马打高尔夫……

他离她的生活真是太远了。

可是，他离她又那么近。（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