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 颜
和家乡同学闲聊时，我问他们：“你们最喜欢南通的哪条路？”
培培说：“我喜欢师范学校门口的那条路，还有曹公祠那边的一段路。”老猫说：“濠河边上的路我都喜欢。”昌昌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是桃坞路。桃坞路树阴下的小人书摊，是人生中几个极其幸福的片段之一。”
昌昌大学毕业后定居在苏州。前几年，他搬了新家。我去参观时，看到他家书橱里收藏了好多小人书，一叠又一叠。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昌昌对小人书的执念，起源于儿时的桃坞路。
桃坞路，是我心目中的一条香街。我也喜欢它，最直接的一点，名字好听。苏州有个“桃花坞”，范成大《阊门初泛二十四韵》有诗曰：“桃坞论今昔，枫桥管送迎。”我不知道南通的桃坞路和苏州的桃花坞有没有什么关联，但是每次说到“桃坞路”，我就觉得口齿生香，仿佛空气中到处漂浮着桃花粉粉的香气。
桃坞路树阴下有小人书摊吗？我没有印象。小时候，我去桃坞路的次数不多，最深的印象是去人民剧场看电影。从前不像现在，开设了很多影城，那时看电影，都是去能容纳千把人的大剧场。南通城当年比较大的电影院有文化宫、人民剧场、南通电影院和新新立体电影院，人民剧场是离我家最近的。
还记得人民剧场分两层楼，大厅高悬着电影明星的巨幅彩色照片：赵丹、张瑞芳、白杨……我每次去看电影，都会先仰头观摩一下墙上的影星风采，他们都好帅好美。通常，我会在剧场门前买一包黄白条的薄荷糖或白色的生姜糖，或者一包用报纸卷成蛋筒状包好的炒葵花籽，这是小小的我最为隆重的观影仪式。假使买票坐到了二层楼，虽然位置偏远，却平添“高瞻远瞩”的窃喜，踩着木质楼梯爬楼的时候，几乎是连蹦带跳的。
如今，年轻的孩子们大约是不知道人民剧场了，因为它早已被拆除，原址拔地而起了一座更俗剧院。外地朋友每看到“更俗”二字，总会狐疑地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一份俗气还嫌不够？还要更俗？”我只好不厌其烦地装文化人纠正他们：“‘更’字不读‘gèng’，应读‘gēng ’。‘更俗’是剧院创始人张謇提出来的，意思是更改旧俗。”实际上，人民剧场是后来改的名字，最初，这里叫更俗剧场，建于1919年，欧阳予倩与梅兰芳都曾来表演过，一座名副其实的老剧场。只是，为什么要拆除呢？保留百年剧场的老模样不是更有历史意义吗？
昌昌痛心疾首，悲愤地说：“都拆了！都拆了！”他忘不了老桃坞路上的民国房子和郁郁苍苍的梧桐树，马路上没有车水马龙，人们骑着自行车或者步行其间，笃笃悠悠，安定不赶。我仰头望了望天空，告诉他：“如今的桃坞路已经没有了梧桐树，行道树统统变成了香樟树。”其实香樟也是美的，尤其春天的时候，枝头会开满细细密密的小花，散发馥馥郁郁的清香。可昌昌执意说，夏日有梧桐树叶遮蔽的桃坞路才最美。好吧好吧，我知道，旧日的桃坞路，有梧桐树、民国房子和小人书摊的桃坞路，已经在昌昌心里定格成一幅隽永的画。
然而，我们今天怀念过去，谁知道再过20年，我们是不是也会怀念今天？时光如流水，一刻不停地往前流淌，每一块被流水冲刷的石头，都会变得有所不同。我们不可能停住脚步，留住所有的旧物，那只会让我们徒生感伤。学会边留存记忆边寻找新的美好吧，毕竟，人生本来就是一场风景常换的长途旅行。
于是，我走到路边，和高大青葱的香樟树合了张影。多年以后，我也会怀念2020年秋天我在桃坞路香樟树下的年轻模样吧。走到墨绿色的豪享来餐厅，在过去的十多年里，这里留下了我家小贝壳和水蜜桃许多的欢声笑语。每逢法定节假日，我会雷打不动地带着家属回南通探亲。久不见面的上海小贝壳，总像跟屁虫似的跟在南通表哥水蜜桃的身后。水蜜桃常带小贝壳去豪享来吃西餐，一人点一份儿童套餐，吃得开开心心干干净净。小时候多容易满足啊，那时的欢笑最发自内心。
如今的桃坞路，有半条路的两侧建造了南洋风情的骑楼，远处，驶来各式各样的小轿车，让我想起广州的恩宁路骑楼一条街。骑楼的特色，是将一楼架空，辅以柱子支撑，楼上的部位犹如“骑”在这些支柱之上，一楼形成内部的人行道。无论下雨天，或是大热天，在骑楼走廊上逛吃逛喝，不用撑伞，风雨无阻，悠闲自得。桃坞路上的骑楼走廊，开设了一些生活类小店：宠物店、罗莱家纺、口腔诊所……最有特色的是纸墨沁香的古玩店。
桃坞路上有一个南通古玩城，徽宝、翡翠、字画、笔墨、瓷器、红木摆件……古色古香，应有尽有，一进门，就能闻见淡淡的檀香味。家藏的旧版纸币、旧版硬币及古老的邮票，都可以拿到那里去交易。逛着湫暗的静悄悄的古玩柜台，想起林海音写北平古玩店的一句俗语“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虽然不见顾客盈门，他们总有他们的生财之道吧。
桃坞路1号，是高高的浦发银行大厦，周边高楼不多，它就显得格外醒目。我时常站在南公园桥上，远远地举起手机，拍下它的春夏秋冬。尤其夜晚，浦发银行大厦亮起了灯，游人立在濠南路和西寺路的交叉口，或者坐在游船上，驶过这一块的水域，会情不自禁举起手机，就像从前开往上海的大轮船，快到十六铺码头时，我们总是对着外滩的景色流连不已——水边的大厦，往往产生一种由不同的物理空间和物质结构配搭在一起的视觉之美。高耸的大厦低平的水，坚硬的大厦柔软的水，遥远的大厦咫尺的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