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晓跃

蒯通是一个辩士，他只是在他人的传记中，客串了几回说客的角色，却让后人记住了他。至于他从何处来，又去往何处，已不再重要。

当其时，武臣奉陈胜之命，领三千兵马北进，准备进攻范阳，范阳令惊慌失措，他早闻反秦的义军此起彼伏，可他不知自己这叶小舟将何去何从。

蒯通来了，没有一点的预设。“窃闻公之将死，故弔。虽然，贺公得通而生”，吊将死，贺得生，这样的开场白，亘古稀有。堂堂的范阳令已顾不得什么威严，当务之急，是如何摆脱困境。“何以弔之？”范阳令迫不及待，他要的只是答案，至于其他，已无暇顾及。蒯通则侃侃而谈：秦法苛刻，君为令十余年，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数不胜数，而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多少人只想着用刀子捅向你的腹中，以成就自身慈父孝子的名声，此足以弔也。

范阳令听罢，心惊肉跳，可他最为关心还是如何应对。蒯通吊足了范阳令的胃口，才坦诚以告：天下诸侯背叛秦朝，武臣率兵逼近范阳，而范阳城内又虎视眈眈，如此形势，只有与武臣商榷，方可转祸为福。范阳令还能怎样？他活命的希望，也只能悬系于蒯通的三寸不烂之舌。

蒯通受命前去拜会武臣：“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如此的好事，自然诱惑极大，武臣兴趣倍增：“何谓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夺人城池，乃兵家之最高境界。蒯通娓娓道来：就常识而言，范阳令自应整顿军纪，据城坚守，可他怕死贪财，想归顺义军自保，又恐身为秦朝旧臣，难免不测。只要将军封拜范阳令，让其趾高气扬，燕、赵之地方官员就会纷纷效仿，不战而降。这就是所谓的传一道公文而平定千里的计策。

武臣采纳了蒯通的计谋，果然“不战以城下者三十余城”。蒯通出尽风头，却随风而去，不知其所。

蒯通第二次的露面，是在韩信的军营里。当时，韩信引兵东进，听说汉王已派郦食其说服齐王，便打算罢兵休卒。蒯通却站了出来：“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蒯通的这番说辞，激励了韩信的斗志，可也最终断送了郦食其的性命。

韩信立为齐王，如日中天，蒯通便又卖弄寸舌之功：“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不可言。”不得不承认，蒯通说辞的艺术，故弄玄虚，引君入瓮。“何谓也？”韩信自然也不例外。蒯通则放言高论：当初起兵抗秦，各路豪杰，自立为王，振臂一呼，云集响应，那是一心为了灭秦；如今楚汉相争，项王挟震天下之威，四方出击，一时捷报频传，可兵困于京、索之间，阻于西向山地，三年前进不得；汉王亲率数十万大军，占据巩、洛之地，凭借险要的地形自保，却再无尺寸之功。因为彼此纷斗，将士肝脑涂地，暴骨于野，不可胜数；百姓流离失所，穷困潦倒，怨声载道。

于是，蒯通直奔主题：“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蒯通绝非是什么痴人说梦，而是自有他的深谋远虑：韩信占据了强大的齐国，燕、赵又先后依附，如果出兵于刘邦、项羽的虚空之地，就能牵制各自的后方，使他们因顾及后患而不敢轻举妄动。如此，韩信再顺应民意，为民请命，重新封立诸侯，各诸侯都会因感恩而听命于齐国。

韩信没有心动，他的想法很简单：汉王待我不薄，我怎能背信弃义。蒯通没想到韩信竟如此天真，更是直言不讳：哪有什么“信”，有的只是永远的“利”。先说眼前的张耳、陈余，布衣时，结为生死之交，信誓旦旦；封侯后，势不两立，彼此都以除掉对方而后快。最终，陈余“头足异处”，为天下人所笑。这是因为“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再说以前的文种、范蠡，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为越王勾践复国，立下汗马之功；可功成名就，一个被杀，一个逃亡，这就是所谓的“野兽已尽而猎狗烹”。

事实触目惊心，可韩信依然抱有幻想，以为自己问心无愧，刘邦就不会加害自己。军事上，韩信自然游刃有余，可政治上，他还只是初出茅庐。蒯通大有恨铁不成钢之叹：“误矣”，“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蒯通列数韩信之大功，举世无双，空前绝后，也正因为此：“楚人不信”，“汉人震恐”，哪里还有什么安身的归宿？威震其主，名高天下，势必岌岌可危。

韩信虽然冷汗浃背，可还是举棋不定。过了几天，蒯通心有不甘，再次游说韩信：“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智者就要当机立断，付之于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可韩信无法说服自己，改辕易辙，改口沓舌，便辞谢了蒯通。蒯通知道，自己的一腔热血，已付之东流，“已详狂为巫”，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护韩信。

蒯通再次出场，已是刘邦的阶下之囚。刘邦得知，韩信临死前，最为后悔的是没有采纳蒯通的计策，便下诏齐国缉拿蒯通，他要看看这个蒯通究竟何许人也，竟敢唆使韩信反叛。

“若教淮阴侯反乎？”刘邦居高临下，厉色而问。蒯通非但没成为一摊烂泥，还坦然应对：“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蒯通的胆识了得，不由让刘邦另眼相看，表面上却依旧盛气凌人：“亨之。”蒯通虽早有赴死之心，可临死不忘一搏，大喊“冤哉”！刘邦心里不由冷笑，你唆使韩信造反，“何怨？”蒯通紧紧抓住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为自己辩白：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一时乱象丛生，唯有高才而又捷足者先登。跖之狗吠尧，不是尧不仁，狗叫是因为尧不是主人。自己孤陋寡闻，当时只知韩信，不知陛下，自然一心想着为韩信谋划。况且欲成大事者比比皆是，只是力所不及，又怎能全部烹杀了他们？

蒯通的比喻，让刘邦释怀；蒯通的反问，让自己死里逃生。其能不可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