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能看出点道道来了吗?什么道道?另一半啊。我想了想,还是不明白。亏你还是老师呢,脑子都生锈啦,你仔细看看,我和谁在一起?你和我在一起啊。爬行老人又哈哈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厉害,腰都笑弯了,只好趴在了地上。趴在地上笑了一阵后,爬行老人又开始爬行起来,你再仔细看看,我就不信你比猪还笨。我跟在爬行老人身后爬起来。大理石地面锃亮如镜,清晰映出我的躯体和面庞,那是另一个我。当我往前爬动时,另一个我也同时往前爬。他是我的倒影,是我生命的另一半。我们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紧紧交缠在一起,无法分离。我其实不是在大理石上爬行,而是在另一个我上爬行。我一下趴在了地上,我趴在我的身体上。我对爬行老人说,那另一半,我猜出来了。 你别看这世上人来人往很热闹,可是到头来跟你在一起的,只有你自己。爬行老人一边爬一边说。我曾经有很多朋友,我们坐在同一节车厢里往人世深处走,可是他们一个个都下车走了,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以为我并不孤单,不管怎么说,我还有个儿子,他会陪着我。可是儿子根本不原谅我,孙子又隔得那么远,我除了跟自己在一起,还能跟谁在一起呢?你这么年轻,你的生活这么热闹,你为什么要学爬行呢?你可真是个傻瓜。爬行老人越爬越快,将我远远地扔下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拎着垃圾袋下楼倒垃圾。垃圾袋里装着烟蒂、废纸、牛奶盒、被切成碎片的文件、面巾、旧电池、果皮、瓜壳、梨核。当我来到办公楼下的甬道上时,我意外发现了爬行老人。我看到他从远处的水泥道上爬过来。他爬得很快很灵活很敏捷,他穿着黑色棉袄,看上去就像某个灵长类动物。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到校园来,他又是怎么进来的。爬行老人的目标是一只伫立的橙色垃圾桶,校园里有很多这样的垃圾桶,用来盛放教职员工和学生制造的各种垃圾,其中以快递包装纸箱和外卖饭盒为最。那些快递包装纸箱从垃圾桶漫溢出来,撒得到处都是。我看到爬行老人做贼似的将快递包装纸箱塞进一条硕大的蛇皮袋里,他慌慌张张,动作迅速,不时惊恐地四下瞧瞧。我跑过去。我大声说,“Hello,爬行老人!” 爬行老人吓了一跳,他手中的一只纸箱掉落在地。爬行老人看清是我,紧缩的身体舒展开来。哎呀,是你啊,吓死我了。爬行老人弯腰捡起那只纸箱。那只纸箱上贴着一张白色的寄件单,用粗大的黑色记号笔写着“×××”。蛇皮袋里已经装满了纸箱,爬行老人懊恼地说,我带两只来好了。接着,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的问题正是我想问他的——“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笑着说,我是这儿的老师啊,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呢?爬行老人拍了拍脑壳,“瞧我这个记性,我忘了你说过你是美术学院的老师了。该打,该打!”爬行老人装作怒火冲天的样子,抽了几下自己的嘴巴,又拍打了几下屁股。他的动作是轻微的,象征性的。我说过,爬行老人是个幽默有趣的老人。 垃圾桶里再也没有空间了,我欲把鼓鼓囊囊的垃圾袋扔在地上。爬行老人接了过去,从中拣出废纸和牛奶盒。爬行老人喜形于色,废纸品最值钱了,他们说美术学院的垃圾桶里有很多废纸箱。果然是这样,这些废纸箱够我捡的了,我要发财了。爬行老人用一根红色丝带扎紧蛇皮袋,然后趴在了地上,“请帮我把它搁在我背上,我要回家了,明天再来。”我按他说的做了,又长又大的蛇皮袋横在他背上,爬行老人就像一头骆驼,驮着装满纸箱的蛇皮袋朝他来的地方爬去。这时,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老先生,请把纸箱留下!”斜刺里冲出一个穿制服的保安,他没有说“老头”,也没有说“老师傅”或“老同志”,而是说“老先生”,这让我对他陡生些许好感。 保安来到跟前,他面临着一个比纸箱子更为重要的问题。保安问爬行老人,“老先生为什么要爬着走呢?您太另类了,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爬着走。”爬行老人还趴在地上,不想站起来。他扭过脑袋对保安说,“我已经用爬行代替了走路,要是我不爬行我就会丢失了自己,我现在只剩下自己了,要是我丢失了自己,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保安不明白爬行老人在说什么,他懵懂地看看我,又懵懂地看看爬行老人。他伸手去卸爬行老人背上的蛇皮袋。我试图求情,“让老先生驮回家吧。”“这是两码事。”保安很坚定地摇着头。我又恳求道,“老先生是我亲戚,请照顾一下。”保安已经把蛇皮袋卸下来了,“校园里到处都是摄像头,我放跑了他,他们很快就知道了。要是我放跑了他,我的饭碗就丢了。我照顾了老先生,那谁来照顾我呢?”我不屑地说,“不就是废弃的纸箱子吗,用得着这样小题大做吗?”保安掂了掂蛇皮袋,又放在了地上。保安说,“在废品里头,纸箱子最值钱了,每天废品收购站都要拉走一卡车纸箱子,这可是学院一笔不小的收入啊。” 就这样保安把蛇皮袋扣下了。爬行老人沮丧得快哭了。我安慰他,“我办公室里有不少快递纸箱,还没来得及送到垃圾桶里,都归你了。”听我这么说,爬行老人高兴起来,他跟在我后面爬着上楼。“办公楼里有很多人,你这样爬着上去,有点不雅观啊。”爬行老人说,“我习惯了爬行,我已经不会走路了。”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当爬行老人爬上三楼的楼道时,很多人好奇地围上来。他们问他,你怎么爬着走啊?他们问他,你想念祖先了吗?他们又问我,他是谁啊?一个强劲有力的胳膊拨开人群挤了进来,这个人的右肩上扛着一桶山泉牌纯净水,他是学院附近水厂的送水工邱师傅,每周二和周五他都过来送水。他揪住爬行老人的衣领,将爬行老人拽了起来,“我倒要看看你还会不会走路!”爬行老人的脖子被紧紧勒着,爬行老人的脸顿时变得青紫。“放开,放开!”我使劲掰开邱师傅的手,“你这么怎么野蛮,你想干什么?”大家都嗔怒地看着邱师傅,有人说,还不向老人道歉。邱师傅笑了起来,哼,我向他道歉?等着吧。邱师傅悻悻着下楼,去扛纯净水。他跑到楼梯口时,又回过头说,“跑到这儿来丢人现眼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问爬行老人,你认识他吗?爬行老人喃喃地说,他是我儿子。爬行老人脸上有种哀绝的神情。 那天我送爬行老人出校门。我把堆在办公室的快递纸箱拆开打成捆,抱在怀里。路上又遇到那个保安,我问他,“这些纸箱子全都是我的,我有权利自己处理吗?”保安做了个优雅的手势,“请便。”爬行老人还是爬着走,在校园宽阔的水泥道上骑自行车的学生,都自觉避让到一边。爬行老人在路中央爬行,引人注目。我发现爬行老人有点人来疯,他故意夸大了爬行的动作。如果说以前他像猿猴那样爬行,爬得漫不经心,有条不紊。现在他则像老虎那样爬行,爬得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可是他又爬得那样优美耐看,他的四肢配合非常默契。当他的右手伸出去时,左脚便跨了进来。当他的左手伸出去时,右脚也随之跟进。他的腰送得很柔和。送腰,既是推动身体前行,又起到协调四肢的作用。他的髋在扭动之间产生出一种韵律,在这种韵律的引导下,他的全身都恰到好处地扭动起来。他尽量抬起头,不停地左右摆动,顽皮滑稽。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熠熠发光。与其说爬行老人是在表演,不如说是在示范和召唤。有个行人不由自主地跟着爬行老人爬行起来。他爬得很慢,爬得很笨拙。爬行老人停下来,等他爬到近旁,然后两个人并排爬起来。接着,我又看到另一个行人受到蛊惑,也弯腰着地,跟在后头爬行起来。不一会儿,又有一个行人受到感染,加入了进来。就像是多米诺骨牌效应,越来越多的人不约而同地用爬行代替了行走。两旁植满悬铃木的水泥道上,行进着一长溜爬行队伍,构成了校园内一道崭新风景。(二) 爬行老人(小说) □海 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