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夫
绘图 瞿溢
那几天，爬行老人频繁来找我。有一次他又遇到送水工邱师傅，爬行老人像老鼠躲猫那样躲进了我的办公室。我问他，你为什么怕你儿子？你儿子为什么如此粗暴待你？爬行老人避开我的问题，央求我替他找个活儿干。爬行老人说，帮帮我吧，我需要钱，卖纸箱子只能挣几个零花钱，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我说，你这么老了，能干得了什么？再说，谁又会要你呢？爬行老人不服气地说，我是抬杠棒出身，当年能挑起三百斤的货担健步如飞。如今虽说老了，可是我的力气没有老，你信不信？爬行老人瞄了一眼搁在墙角的哑铃。那对哑铃是两年前我心血来潮买的，可是我几乎没有使用过。一开始，它们被放在我办公桌边上，时刻提醒我对它们的重视。可是我总是对它们熟视无睹，这让它们很绝望。于是，它们用逃避表示它们的不满，它们从办公桌一点点滚到了墙角，要是没有墙壁阻隔，它们一定会遁入虚无。爬行老人走过去，一手一个拎了起来，很轻松地做起了扩胸运动，沉重的哑铃在他手上简直就是玩具。爬行老人一边炫耀自己的力气，一边问我，“怎么样？”
我打听到教工食堂要招一个打杂的，主要是搬运泔水。我带爬行老人去找食堂经理。食堂经理看着爬行老人从门外爬进来。食堂经理问我，你把一个马戏团的人带过来干吗？爬行老人直起腰站了起来。爬行老人说，我不是来耍马戏的，我是来干活儿的？食堂经理笑了起来，然后他复制了我的话，“你这么老了，能干得了什么？”一听这话，爬行老人就来了气，他拎起灶边的一桶泔水咚咚咚往外跑，桶里的泔水纹丝不动，一滴水星子都没泼出来。可是食堂经理一点都没被打动，他朝爬行老人挥着手，“你走吧，你快走吧，这儿不需要你，你去老人院找个活儿干吧。”食堂经理嘟囔着说，这年头找活儿的比活儿还多。爬行老人很伤心，爬行老人说，“这都是年老惹的祸啊，一个人要是不老该多好啊。”
爬行老人有一台老人机，我见过那台老人机，键盘上的数字特别大，你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也能看得很清楚。爬行老人把我的电话储存进了他的老人机。他几乎每天都打电话给我，“拜托你再帮我找找活儿，我太需要钱了，只有你能帮我。”我在电话里说，我已经托我的同事找了他的爸爸，他爸爸是后勤处的主任，我买了香烟和酒，我还请他们到菜香楼吃了顿饭。后勤主任说，到处都不缺人，所有的岗位，比如宿管，比如保洁，比如停车场看守，都人满为患。食堂经理说得没错，这年头找活儿的人比活儿都多。爬行老人，我一直把你当我的爷爷看，在我的眼里，你就是我的亲爷爷。我已经尽力了，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可是爬行老人还是不停地打电话给我，他说，帮帮我吧，只有你能帮我。这话说得太莫名其妙了。你凭什么说我能帮你？我就是美术学院的一个普通员工，我又不是院长。即使是院长，他也帮不了你，你太老了。
我被爬行老人弄得烦透了，我甚至后悔认识爬行老人了。静音让我删掉他的电话。我对静音说，我怎么忍心删了他的电话啊，这就等于我戳了他一刀。退一步说，即使我删了他电话，他也会来办公室找我，除非离开美术学院，离开这座城市。
就在焦头烂额的时候，我从罗伯特那儿获悉一个消息，学院拟招聘一位男性老年模特。很快，学院就在本市各媒体上发布了向社会公开招聘男性老年模特的广告。美术学院从来不缺年轻的模特，可是从未有过老年模特。学生们只能通过人体石膏像来画。人体石膏像呈现的是标准的人体结构，根本反映不出老年特征。仅仅临摹石膏，想象力再丰富的画家也画不出自然的、被岁月雕刻出的肌理、骨骼和苍老的皮肤。换句话说，人的骨骼形状、肌肉发达程度、皮肤的质感，加上动势、平衡和肌肉的膨胀、紧缩等变形，是人体石膏像无法替代的。当年，达·芬奇为了了解人体，甚至专门跟外科医生学过解剖。
我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了爬行老人。爬行老人兴奋无比，“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爬行老人最关心的还是薪酬。“我当模特能挣多少钱啊？”薪酬我也打听了，可是我不想告诉他。你这个老头感觉也太好了吧，你怎么就知道你一定能当上模特呢？爬行老人说，你让领导录用我吧，我明天就来上班。我哭笑不得，这个老头怎么会这样呢，脑子进水了吧？哪有这么简单啊，广告刚登出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报名，需要经过面试，然后择优录取。这个择优录取，当然是罗伯特说了算。
怪我不好，我在电话里说漏了嘴，一不小心把“罗伯特”拱出来了。“罗伯特是谁啊？”爬行老人不停地追问。我只好告诉他，罗伯特是管教学的副院长，也是蜚声国际的油画家。他本来不叫罗伯特，因为去英国留学，就取了个英国人的名字。罗伯特外形俊朗，微微卷曲的头发梳成后掠式，亮堂堂的前额让他的脑壳一览无余。手腕上一年四季缠一根皮绳，据说是去西藏写生带回来的，让人想起一篇叫《西藏，皮绳上的魂》的小说。我还告诉爬行老人，学院给罗伯特安排了一间有半个教室大的画室，但罗伯特偏偏把自己关在一个废弃荒凉的仓库里，说只有在那种环境里画画才有感觉。我缠不过爬行老人，只好请我那个爸爸是后勤处主任的同事打了个电话给罗伯特。爬行老人跟在我身后爬到仓库门口。我们在仓库门口等了半晌，门才开。我知道，这工夫罗伯特在用幕布将他正在创作的油画遮盖起来。在作品完成之前，罗伯特总是秘不示人。
乍一见罗伯特，爬行老人得说不出话来。这也难怪，在他眼里，大名鼎鼎的罗伯特应该是西装革履，乌黑头发梳得油光铮亮，温文尔雅，一派儒雅之气。而他看到的罗伯特却是蓬头垢面，花白的长发在脑后胡乱挽个髻，穿着皱成一团的工装裤，上面沾满了花花绿绿的颜料。罗伯特手里还拿着画笔，神情迷茫，好像还沉浸在绘画的意境中。他瞅了几下邱清泉，微微颔首——这动作细微得让人不易察觉，就又缩了进去，关上了仓库门。爬行老人并不知道，罗伯特瞅他的那几下，就像X射线，早已穿透了他的五脏六腑。
爬行老人想敲仓库门，我拉住他，“千万使不得，罗伯特是不喜欢别人乱敲他的门的。”
在等待面试的那几天里，爬行老人度日如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的手机常常在深更半夜响起，我总是被吓一跳，迷迷糊糊摸到接听键，一按，就听到爬行老人急吼吼地问我，有希望吗？他还隔三岔五爬到仓库门口，等待罗伯特出来，跟他套套近乎。可是罗伯特除了大便很少出来，而小便的问题，他在仓库里就能解决。在他的画架边上，立着一只硕大的雪碧瓶，用来盛放罗伯特的尿液。当他傍晚收工时，会拎着装满尿的雪碧瓶走出来。我无法阻止爬行老人这种愚蠢的举动。焦虑像刀子似的凌迟着他，他脸上的每道皱褶都布满了疯狂的神色，看上去快要崩溃了。我又给他赞了些纸箱子，可是他毫无兴趣，他再也看不上纸箱子了。他每天唯一要做的，就是守在仓库门口。保安几次想驱逐他，因碍于我情面，只得睁只眼闭只眼。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每次罗伯特打开门，爬行老人都会望风而逃，爬进草丛藏匿起来。
十分庆幸的是，招聘广告登出后，除了爬行老人，并无报名者，于是爬行老人被毫无悬念地录取了。上课的那天，爬行老人是爬进画室的。这种独特的开班仪式，引起了同学们的一片叫好声。大家纷纷拿起画笔，用最快的速度画下了爬行老人的速写。很少发朋友圈的罗伯特，也在朋友圈里晒出了爬行老人的速写。爬行老人。当裸体的爬行老人完全呈现在大家面前时，画室一片静谧，只听到画笔摩擦画纸发出的沙沙声。爬行老人虽然身形精瘦，暗赭色的皮肤上皱纹密布，骨架上的肌肉并不松垮，而是像年轻人那样紧绷，富有一种颓败的美感。罗伯特不停地点着头，显然，他对这个老年模特是满意的。爬行老人按照要求做各种姿势：站、坐、卧。一开始他很害臊，脸涨得通红，动作僵硬像木偶，眼睛老是盯着地板。当沙沙声越来越响，弥漫了画室的每个角落，爬行老人才渐渐放松下来。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