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口人感兴趣的是今日的繁华和明日的盛景,剡溪无言流淌,带走晨昏朝夕,流过历史今天,世间是非恩怨,淡淡地化为山岚云雾、溪水林泉。
□黄俊生
天姥山在浙江新昌县城东南,由诸多尖峰群山组成。那年去福建霞浦,在高速公路上看到天姥山路牌,心实向往之,李白那首脍炙人口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诗句便跳了出来:“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李白没游过天姥山,但在他的诗中,天姥山横空出世,姿态万千,实在是浪漫得不得了。
天姥山是座备受古代知识分子敬仰的文化名山,是诗人追求精神自由的乐园。晋朝以前,天姥山人迹罕至,南朝谢灵运出仕永嘉,伐木开路,游历其间,写下大量山水诗,成为山水诗发源地,后人慕名而来,唐时就有300多位诗人游览天姥山,留下许多不朽之作,因而得名“唐诗之路”,天姥山成为历代文人无限向往的神奇仙境。然而,就是这么一座神奇的山,却在其后的一千年里沉寂下来,湮没于历史的滚滚烟尘之中,不像其他名山从古至今都保持着相当的知名度,这实在是一个谜。上世纪九十年代,新昌县曾举行三次国际唐代文学和唐诗研究会,这条“唐诗之路”才又进入人们视线。
唐诗之路从古城绍兴出发,由镜湖向南经曹娥江,沿江而行至剡溪,溯江而上经中国山水诗画的滋生地、佛教中国化之中心地新昌县,经新昌到沃洲湖和天姥,最后至天台山石梁飞瀑。这条路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村野牧歌、清流舟筏,白居易打了个比方说:“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可见,这条线路人文积淀深厚,自古就是有名的旅游线路。
天姥山只是我的行经地,行程的另一头在雪窦山。在驱车快到溪口时,忽然看到一块“岩头古村”的路牌,遂临时起意,冲着那个“古”字,车头拐了进去,于是,邂逅了岩头村。
岩头村四周是蜿蜒的丘陵,山体酷似一个个生肖动物,风光极其秀美,一条清澈的溪水穿村而过,那些显示出浙东地区马头墙建筑风格的民居就簇拥在溪水两岸,记录着这个村落自明代以来的岁月痕迹。竖立村头的指示牌赫然指向着“毛福梅故居”、“毛邦初故居”,我吓了一跳,误打误撞,竟然撞到蒋介石原配夫人和国民党空军副司令的老家来了!
毛福梅二十岁那年坐着花轿抬进溪口镇丰镐房,当时,蒋介石十五岁,祖父和父亲已经先后辞世,孤儿寡母支撑着偌大的丰镐房。对于这位年长自己五岁的大姐姐,蒋介石虽不太经意,但还是跟毛福梅生了个儿子蒋经国。在岩头村西街尽头有处红彤彤二层三合院,大门边镶着一块黑色大理石门牌,写着“奉化市文物保护单位毛福梅旧宅”。旧宅院子里静悄悄,一位脑后挽小辫子的姑娘陪同三个花白头发老人搓麻将。如果没有门牌的指示,很难将这座寂静的旧宅与一位太后级的女子联系起来。
整个岩头村,似乎是毛姓的天下。那个墙里墙外挂着金黄色香橼的院子主人姓毛,那个看守毛邦初旧居的年轻妇女姓毛,那个在村中间卖小烧饼的店主姓毛,那个孤独地看守钱潭庙香火的庙祝姓毛,碰巧遇到并引导我寻访蒋介石私塾老师毛思诚祖居的老人也姓毛,连横跨岩溪的螺潭桥、永宁桥、大兴桥与溪水相映成趣,构成一个篆体的“毛”字。及至我在毛氏祠堂里看到一幅“清漾毛氏衍脉图”,这才知道,这里的毛姓与韶山的毛姓竟然一脉相承。清漾,是毛氏八世祖毛元琼的号,梁武帝大同年间,毛元琼从衢州迁到江山县,1600多年来,清漾毛氏分布到江南诸省,其中一支于明代来到湖南韶山。
毛福梅风风光光抬进丰镐房,却无比凄惨地埋于丰镐房瓦砾堆下。1939年12月12日,日本鬼子轰炸溪口,炸塌丰镐房后门院墙,塌墙倒覆毛福梅身上。从江西赣州行署专员任上赶回溪口的蒋经国在母亲遇难处立下石碑,愤怒地血书四个字“以血还血”!
我站在血书石碑前沉思,感慨万分。
现在的溪口镇是国家级风景名胜区,三里长街,八面来风,古木参天,绿荫如盖。清澈的剡溪冲破四明山的沟沟壑壑一路而来,横贯古镇,在镇东头被武岭和溪南山所阻,形成一个口子,于是,这千年古镇的名字就叫溪口。剡溪日夜不歇地低声絮语,讲述着那些千年韵事、今古繁华。溪口有多少人姓蒋,我不得而知,也没有向店铺地摊的主人打听,但丰镐房门外一位85岁老人说他姓蒋,我信,那相貌,酷似晚年蒋介石,身着一袭长衫,手拄文明拐杖,胸口还别一枚青天白日徽章。姓不姓蒋,已无关紧要,历史的烟云在溪口上空飘散,溪口人感兴趣的是今日的繁华和明日的盛景,剡溪无言流淌,带走晨昏朝夕,流过历史今天,世间是非恩怨,淡淡地化为山岚云雾、溪水林泉。
雪窦山是一个婉约的名字,如同温庭筠的词,凝聚了四明山脉的灵动气韵。汽车在雨雾弥漫的蜿蜒山道上疾驰,犹如一粒在镜面上滚动的玻璃球,惊险刺激却又无限缱绻。车停在妙高台下,拾级而上,雨却是越发恣肆,如珠似霰,山色空蒙,唯有挺立的树木隐约可见,瀑布涧流隐约可闻。转过一道弯,那“有峰突起,截万山之表”的妙高台如山中处士,走近眼前。
已不是第一次登妙高台,曾陪父母来过。也是这样的薄雨浓雾,游人寥寥无几,只身站在高台尽头,凭栏远眺,独自享受远山近峦,翠岗绝壁,放飞遐想,思接古今。这次虽是仲冬之际,游客并不寥落。妙高台上蒋介石所建中西合璧的别墅游人如堵,一拨又一拨,似乎蒋介石自题堂额的别墅里有看不尽的景,听不完故事。
妙高台是雪窦山一绝,峰顶有坪如台,三面临空。站在峰顶俯视,只见平台不见峰,此为“妙”;从山下仰望,只见山峰不见台,是为“高”,“妙高”由此而来。妙高台是蒋介石特别喜欢的地方,他第一次下野归里,便亲自设计,在平台建造别墅,每次省亲,尤其是历次下野回乡,都到这里小住,并和妙高台相约:“我与林泉盟在夙,功成退隐莫迟迟”。山崖边那棵黄檀树,亲见蒋介石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最终乘坐一驾滑竿,登上剡溪一只竹排,带着满腹惆怅远离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这山,这台,这雨,以及藏于雨雾身后的故事,就是雪窦山的梦幻。
我长途跋涉而来,途中每一处停留都是那样短暂,一如匆匆而过的人生。我挽一片雪窦山梦幻的碎片,走向唐诗之路终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