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紫琅茶座

四十年前的味蕾(二)

我盯着药架看了会儿,拿了一瓶止咳糖浆。我之所以拿它,是因为“糖”的字样诱惑了我。在我童年时代,再没有比“糖”更能吸引我的了。

□刘剑波

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我走进了小镇诊所。

诊所是我童年去得最多的地方,原因很简单,我父母都在诊所上班,因此我去诊所无须理由。现在我写到它时,我还能闻到飞扬在诊所里的酒精和碘酒的气味,它们如此浓郁,以致它们抵御了时间而经久不散。诊所是三间坐北朝南的黑瓦房。东头一间是药房,中间是门诊,西头则充当手术室,做一些简单的手术。它又被隔成两间,另一间作为值班医生的宿舍。它很逼仄,搁一张床就再无多余的地方。诊所的北窗外就是“麻木队长”家,那时“麻木队长”已经戴上了茶杯底厚的眼镜,当他注视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躲在很遥远的地方。“麻木队长”家人多,他的小儿子陈宝生经常去那间值班医生的宿舍过夜。陈宝生拉一手好二胡,在岑寂的夜晚,如歌如泣的二胡声从那间小屋出发,萦绕在小镇的大街小巷,构成了很多人梦境的背景。它也许是那个年代小镇唯一的抒情方式。

我是冲着纸药盒去诊所的。那种存放针剂的扁平长方形药盒,可以当铅笔盒用。事实上,小镇很多孩子的书包里都有一个纸药盒,那都是我施舍给他们的。我很享受那种施舍的感觉。我还喜欢当我把那些纸药盒分给他们时,那种颐指气使的做派。诊所的药房角落搁着一个箩筐,里面盛满了空药盒,我只要搬运就行了。负责药房的医生叫郁兆斌,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药剂师。他是一个和蔼的中年人,身材微胖,皮肤黝黑。他一看到我就叫我乳名,对我说,我早给你准备好了。那天我进去的时候,郁兆斌让我看会儿药房,他要去出恭。开始我没听懂,他呵呵笑着在屁股上比画了一下。我还是没明白。他索性说,屙屎。我也笑了起来。

他一出门我就坐在他的椅子上。那是桑木做的椅子,又笨重又牢实。椅子背后是高达屋顶的药架,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药品,我有种目眩神迷的感觉。我盯着药架看了会儿,拿了一瓶止咳糖浆。我之所以拿它,是因为“糖”的字样诱惑了我。在我童年时代,再没有比“糖”更能吸引我的了。当门外响起郁兆斌的脚步声时,我并没有把止咳糖浆放回到药架上去,而是塞进了裤兜。我记得郁兆斌说,你脸怎么红了?是不是不舒服?我顺水推舟般点了点头。我支支吾吾地说,今天我不想要药盒了,说完,我逃也似的跑回家了。

几天后,母亲一字不漏地复制了郁兆斌的话。母亲问我,你脸怎么红了?现在让我来说说这几天里发生的事。在一个寂静的午后,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把那瓶止咳糖浆找出来了——它被我藏在五斗橱抽屉里,那张有着南国风格的五斗橱,还是我父母从福建带回来的,与其说是家具,不如说是作为象征存在着。我小心翼翼地拧开盖子,我瞬间闻到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它毫无悬念地征服了我。我伸出舌头,将瓶口对准它。很快,我的舌头感受到了从瓶子里流出的褐黑色液体。我一直想用什么来比喻它。后来我才找到可以类比它的东西,那就是糯米甜酒。它入嘴清凉,口感醇甜,黏而不腻。我太迷恋它了,竟然一口气全喝光了。第二天,我又身不由己去了诊所药房。我其实是被一根绳子牵着去的,这根绳子就叫“贪婪”。真是太巧了,郁兆斌又要去上厕所了,让我看着点儿药房。后来,老师教我们“监守自盗”这个成语,我觉得它用在我身上再贴切不过了。趁郁兆斌出去的当儿,我又从药架上拿了止咳糖浆。我不是只拿了一瓶,而是拿了四瓶,它们分放在两只裤兜里。

下午,家里又是我一个人。我姥娘去镇上朱秀莲家串门了。弟弟跟着一帮半大孩子不知疯到哪里去了。我计划一天喝上一瓶,这样我就能拥有四个甜蜜的日子。我留下一瓶,将另外三瓶藏在床垫底下。当我把那瓶喝下去后,我听到身体里有个声音在说,这么好喝,再喝点吧。我无法违逆那个声音,于是我又掀开床垫拿出一瓶。虽说我喝得很慢,每次只抿一小口,但把一瓶喝下去并没有用太久的时间。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那个隐秘的声音。我与它争斗了一番,结果我败下阵来。第三瓶喝下去后,我告诫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再喝了。我想出去找小伙伴们玩,借此分散注意力。可是我的脚步根本迈不出家门。于是我又把第四瓶喝下去了。到了傍晚,母亲下班回来,看了我一眼说,你脸怎么红了,是不是发烧了?她摸摸我额头。我额头上没有一点热度。她觉得很奇怪,让我张开口。我不听她的,但父亲回来了,我乖乖地把嘴张开了。母亲闻了闻,又让父亲闻。他们都是医生,我再也无法隐瞒了。按照父亲的脾性,他会当场对我施以老拳。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脸上布满了焦急的神情,他当然明白,一下子喝了四瓶止咳糖浆肯定会出问题。他和母亲一直守着我,观察着我身体可能发生的变化。那天晚上父亲变了另一个人,慈爱,温情,和善。他长久地摸着我的脑袋,还用他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我哭了起来。父亲问我哭我什么。我哭得更凶了。后来我的身体并没有出现意外,我就那么睡着了。

过了些日子,我又被宝塔糖诱惑了。那是一个大玻璃罐子,一个光屁股大胖男孩盘腿坐在宝塔糖上。玻璃罐被置于药架顶端,我根本够不到。我指着玻璃罐问郁兆斌,它是治什么的?郁兆斌告诉我,如果肚子里有蛔虫,就得吃它。我回到家对母亲说,我肚子疼。我弯下腰,装作肚子疼的样子。母亲说,我明天配点驱蛔片给你吃。我说,是不是宝塔糖?母亲说,驱蛔片比宝塔糖更有效。我说,我要吃宝塔糖。第二天,母亲抱回来一罐宝塔糖。它又酥又软,比止咳糖浆好吃多了。我出去玩会儿,就回来抓几块放进嘴里,然后又出去玩。玩一阵子,又回来抓几块。那几天,母亲让我拉在痰盂里,看看有没有蛔虫拉出来。然而,我把一罐宝塔糖都吃下去了,痰盂里却没有出现一条蛔虫。

2021-02-23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51237.html 1 3 四十年前的味蕾(二)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