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谔
仔细考察清初书画大师石涛的一生,我们会发现他在书画方面的惊人成就,并不是他最初所渴望的。他原想当一名朝廷供养的禅师,可现实却把他“逼成”了一个必须依靠“市场”来养活的书画大师。个人心志相对于时代大潮,是何等的微不足道!即使是伟大的书画家石涛也不能例外。
1642年,石涛出生在桂林的靖江王府,第二年明王朝陷落;1645年,他的家族遭受屠杀。亡其家族的并不是满人,而是来自与他同宗同祖的福建南明政权的报复。他的父亲可能是靖江王朱亨嘉或其亲属,朱亨嘉被囚于隆武帝朱聿键的福州监狱时,石涛尚在襁褓之中,他被家中仆人偷偷救出,藏身于寺庙,后以僧人原济石涛的身份度过了童年。10岁或11岁时(1651—1652),石涛被人带到了武昌,开始读书、习字、学画,绘画老师陈一道是一名清朝官员,石涛后来对待清廷的态度,应该受到陈一道的影响。石涛离开武昌的时间大约是在1663—1664年之间,他已经成长成一个喜欢独立思考的青年。那个时候,抵抗清廷的南明政权已被消灭,大清江山已成不可更改的事实,实学、实用已成为全社会新的思想形式。石涛在对自己的身世、情感和现实处境进行了冷静区分之后,作出了这样的抉择:在情感上仍忠于明朝,但从实际生活需要计,又须与清廷合作。他一方面对书画、社交、旅游等继续保持浓厚的兴趣,一方面又努力成为一名成功的禅宗大师。在经过再一次认真思考之后,他选择了追随木陈道忞、旅庵本月一系。大约是在1665年,石涛求为旅庵本月弟子,获得许可。木陈原是浙江地区一个寺庙的主持,开始忠于大明,后来投入大清的怀抱。1659年,木陈受邀去北京“伺候”虔诚向佛的顺治皇帝,回南之后,该职位由徒弟旅庵本月接任。大约在1669年,石涛在一幅画中明确表明自己是旅庵的门徒,希望能够踵步木陈、旅庵的足迹,成为大清皇帝喜爱的僧人。不久,石涛的画作上出现了《臣僧元济》与《臣僧》两印。对谁称臣?自然是对清朝康熙皇帝。
1681年,清廷平定了“三藩之乱”,开始笼络南方士人,南京是明朝的南都,很自然地成为内心有着各种期待的文人们聚集的中心。石涛大约正是在那个时候到了南京,此举可以说是巧合,也可以说是出于有意的谋划。1683年,康熙宣布即将南巡,那个时候石涛的宣城故交有的已加入了清朝政府,有的还受命为此次南巡做准备,石涛因此冒出了希望得到故交提携,把自己的书画艺术推荐给朝廷的念头,并开始进行了公关的活动。宣城官员郑瑚山受命募集画家绘制江南胜景,找上了石涛,石涛报以热切的回应,并把赠与郑瑚山的诗收录进当年的一个自书诗卷中,盖上《臣僧》一印。此事最后却没有结果。
1684年,康熙巡幸南京长干寺,石涛列队于欢迎的僧人之中,康熙突然直接喊了他的名字,并问了他一个问题,石涛一时呆住了,事后他作诗说:“结舌口忙忙”。尽管这是一次“偶发事件”,石涛却似乎从中看到了自己锦绣前程的一角,好长一段时间都浮想联翩、踌躇满志。
1689年2月,康熙巡幸扬州,石涛又一次投入到欢迎活动中,他作诗讴歌康熙的统治,并在多个场合反复抄录,希望得到大范围的传播,最好能有人把这些诗呈献给皇帝御览。在一幅画上,石涛写下了“海晏河清”四个字作为标题,还抄录了其中一首诗:“东巡万国动欢声,歌舞齐将玉辇迎。方喜祥风高岱岳,更看佳气咏芜城。”现在读这类诗多多少少觉得有些无聊与肉麻,但当时在石涛或许出自真心,因为他实在太希望皇上能知道并回应他心中的热望了!被热望浸得浑身湿淋淋的石涛在第二次见驾后又写了《客广陵平山道上见驾纪事二首》,谦卑,诚惶诚恐,诗中透露出希望皇上能赐他一个僧职的想法。该诗曰:“无路从容夜出关,黎明努力上平山。此去罕逢仁圣主,近前一步是天颜。松风滴露马行疾,花气袭人鸟道攀。两代蒙恩慈氏远,人间天上悉知还。 甲子长干新接驾,即今已巳路当先。圣聪忽睹呼名字,草野重瞻万岁前。自愧羚羊无挂角,那能音吼说真传。神龙首尾光千焰,云拥祥云天际边。”这位明代世子、野心勃勃的僧人,已经完全被皇上场面上的种种表现,以及来自坊间的有关皇上求贤若渴的美好传闻所迷惑。
1690年春天,按捺不住满腔热望的石涛出发前往北京寻找实现理想的机会。在京期间,他与达官贵胄交往频繁,清太祖曾孙博尔都不但买他的画,还跟他学画。名作《搜尽奇峰打草稿》也是那个时段的作品,是为丁忧在家的中央高官王封溁所作。烟浮远岫,思出画外,起伏环抱的山峦,蜿蜒潆洄的溪流,分明是他密密札札、热气腾腾心事的象征。造化弄人,那个时期,偏偏适逢整个政治环境倾向于支持能被收编作帝国思想视觉表现的仿古派画风的时刻,天生带着政治色彩、画风野逸的石涛所面临的必然是失败的命运。占据了中央画坛并当上了御史的复古派画家王原祁在评价这位冒失的“闯入者”时说:“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予与石谷(王翚)皆有未逮。”话虽说得婉转、客气和体面,但言外之意却很明显:石涛你不适合也不属于这里,你还是回到南方去吧。另据石涛有一首作于1691年的诗暗示,曾有受邀主持北方一个乡镇小寺庙的机会,但被他谢绝了。
不受待见的石涛本质上是一个心气高傲的人,不会接受“嗟来之食”,他对北京中央书画界的保守仿古趣味也不怎么看得上,于是便大加挞伐说:“此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而以名震一时,得不难哉?高古之如白秃、青溪、道山诸君辈,清逸如梅壑、渐江二老,干瘦之如垢道人,淋漓奇古之如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如梅瞿山、雪坪子,皆一代之解人也。”“从门入者,不是家珍”是禅林语,出自《碧岩录》:“岩头喝云:‘尔不见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须是自己胸中流出,盖天盖地,方有多少分相应。’”这段话,既可看作是他向因偱传统派的公开宣战,也可理解为是他同时向自己的“宿命”发出了挑战。
后来,在1699年、1703年、1704年、1707年,康熙又四次南巡至扬州,而那四年,石涛都居住在扬州大滌堂,相关文献均不见有其迎驾的记载。那几年,他与皇帝的亲信曹寅也有交往,按说想瞻仰一下“天颜”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