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跑片员完全是尽义务，半分钱的报酬都没有，而且负责跑片用的自行车也是自己的，没有任何人提供给你。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争着抢着当跑片员。

不仅仅我们这些孩子，就连大人们也对跑片深恶痛绝。遑论跑片了，对换片子动作慢的放映员，我们也大为不满。在“东海部队”看电影倒不存在这个问题，毕竟放映员是训练有素的解放军——我们对军人一律称为“解放军”——动作麻利，雷厉风行，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换好了片子。我们都不敢去小便了，生怕错过精彩的镜头，尽管那时放的所有的电影我们都看过很多遍。有时实在憋得难受，只好偷偷滋到地上。很多时候，小便会溅到前面看电影的人的裤腿上。通常都不会被发觉，因为那人看得太入神了。要是热乎乎的小便溅到那人的袜子上就不一样了，挨一顿臭骂或者被揍几下，是免不了的，但在这一切发生前，我们早就溜得不见了踪影。

然而，民间放映员就不一样了。民间放映员素质参差不齐，换片的熟练程度与部队放映员有天壤之别，要是碰到个近视眼，那就更让人无法忍受了。有一次我们步行十里地，到北坎“三八大队”看电影。该大队北与长沙公社十二大队接壤，西与九总秀岩毗邻。我记得那天晚上放的是朝鲜电影《看不见的战线》，此前我们已经在“东海部队”看过了，但意犹未尽。我们太爱看抓特务的电影了，这类既神秘又紧张的电影总是让我们激动万分，比如《铁道卫士》，我们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那天晚上的放映员就是个戴眼镜的家伙。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麻木队长”呢，我们觉得奇怪，怎么“麻木队长”放起电影来了呢。但很快我们就发现搞错了，他比“麻木队长”年轻多了。我们赶到那儿时，电影已经开始了，事实上，离放映场还有一里地时，我们就听到胶片转动时发出的嗞嗞声。在夜晚寂静的乡野，这种嗞嗞声会传得很远。

还好，没有放正片。放的是新闻简报，中央领导人接见西哈努克亲王。那时，西哈努克亲王简直成了我们的熟人，他几乎出现在所有的新闻简报里。我们都很喜欢看到他，因为他美貌的妻子总是不离他左右。我们的眼光最终会落在他妻子身上。我们都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女人。戴眼镜的放映员在换片子时，眼睛就贴在机器上，那双手简直像戴上了手铐，磨磨蹭蹭，慢得无法再慢了。人们开始还容忍，但很快容忍被焦灼所替代，口哨声响成一团，骂声四起。我们听到好多人大声骂他“四只眼”。我们就是在那时知道了“四只眼”这个词汇，后来我们在路上看到戴眼镜的人，也大喊着“四只眼”，然后拔腿就溜。

跟跑片比，换片慢就不值得一提了。而等待跑片所产生的焦灼感比等待换片的焦灼感要强烈多了。等待跑片的那段时间真是快把人急死了，人们都急于知道小嘎子和胖墩的决斗胜负如何（《小兵张嘎》）；刘阿太断腿里是否藏有向台湾发报的神秘发报机（《海霞》）；龙梅和玉荣在漫天飞舞的大雪里是否会被冻死（《草原英雄小姐妹》）；张军长是怎样被抓获的（《南征北战》）；小炉匠最后的结局如何（《林海雪原》）；高科长最后有没有被马小飞掐死（《铁道卫士》）；白族青年阿鹏与副社长金花最后有没有喜结良缘（《五朵金花》）……这些电影人们都看过N遍了，答案早已烂熟于心，可大家还是假装不知道。而在这样焦躁的等待中，所有的人都会跺脚，摇头，叹息，然后踮起脚，眼巴巴地看着去拿片子的人可能会出现的地方。

跑片一般是在两个地方进行：这盘胶片在甲地放完了，由跑片员迅即送往乙地。如果是这种情况，再加上跑片员送片的速度快，等待的时间不会太长。跑片员完全是尽义务，半分钱的报酬都没有，而且负责跑片用的自行车也是自己的，没有任何人提供给你。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争着抢着当跑片员。跑片员其实是个万众瞩目的行当，当一放映场的人正翘首以盼，焦渴难耐之时，跑片员突然出现，这时，无数目光会聚焦在你身上，简直就是万箭穿心啊，但那箭是幸福之箭，是荣光之箭，是虚荣之箭。我们无法得知跑片员在那一刻的真实感受，但是从他那喝令众人让道的颐指气使的语气来断定，他内心一定骄傲死了。完全可以想象，在骑自行车在乡间小道上疾驶的跑片员看来，他怀抱的不是胶片，而是成百上千人的期盼，他也不是跑片员，他简直就是万物之主啊。决定谁当跑片员，可不是一件小事，必须经组织讨论研究，广泛征求群众意见，尤其是贫下中农的意见。本人必须根红苗正，在历次革命运动中表现积极，家庭成分要好，政治面貌要清白，五代要经得起查。此外，还要求体格健壮，身手矫健，自行车驾驶技术娴熟。

也有这样的情况：不是两个地方，而是三至四个，最多的时候有五个地方享用同一个拷贝。也就是说，每放映一盘胶片，几个地方依次传送，靠一个跑片员送片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每个公社会安排两个跑片员。长沙公社跟小镇不在一起，长沙公社在离小镇七八里的乡下。但是公社干部总认为到小镇来公干是“下去”，而小镇的人去公社开会，则被认为是“上来”，这当然遭到小镇人的诟病。当时，小镇有一个跑片员，公社有一个，相邻的卫海、北坎、北渔各有一到两个跑片员。所以，每当几个公社同时放映同一个电影时——通常是好看的片子，比如《侦察兵》——跑片员们就会在夜幕下的乡村小道上，像接力赛那样奔波。我们当然看不到那种狂奔的场景，我们看到的是因为漫长的等待而急成热锅上蚂蚁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