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我和弟弟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希望 占刂肉炸得越多越好，整个碗橱都盛不下。其实已经炸得不少了，满满一脸盆。
每逢过年，小镇都会氤氲在炸肉圆的浓郁香味之中。肉圆，小镇人称之为赞（音）肉。如果写下来，就是“占刂 肉”。比如，小镇某些单位食堂的小黑板上就这样写。等到我读了中学，方知“占刂 肉”之“占刂 ”发音实为dian（四声，音同店）。小镇人却把“占刂 ”字读作zan，只念半边的“占”，不过小镇方言发音是嘴角向两边浅浅一撇，声音从上下齿尖和舌尖间跳擦而出，不卷舌，音调接近上声。我至今不明白，小镇人为何把“占刂 ”这个有些曲奥的生僻字用于一道烟火气十足的菜肴。《康熙字典》将“占刂 ”释义为“斫”，即剁斩砍削之意，做占刂 肉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把猪肉剁成肉糜。过年前的那几天，小镇家家户户都在砧板上占刂 猪肉，好像是要把一年的烦恼都剁碎，乒乒乓乓响成一团。要是细听，你还能听到碗碟一类的器皿发出嗡嗡的震颤声，类似于大合唱中的低音部分。小镇不大，美食家倒不少。他们剁肉糜十分考究，非得要先把同一块肉上相连的肥肉瘦肉剔分开，然后分别剁成肥肉糜和瘦肉糜，再倒一起顺着一个方向搅拌上劲。搅拌到什么状态为标准呢？搅得你手腕发酸，手臂发麻尚不可言止！直到用手抓一把肉泥，将手心朝下伸平，当手中的肉泥粘在手心不会掉下，说明肉泥黏性已达标准。此时，这道工序才告结束。
当然，我父亲不会这么讲究，他胡子眉毛一把抓，肥肉和瘦肉放在一起剁，只要最后成了肉糜就行。那时我父亲正值壮年，手腕上很有一股子力气，我家的剁肉声简直是声震八方，引来邻居观看。我家的邻居都是启海人，不知为什么，启海人过年从不做占刂 肉，只有垂涎本场人做占刂 肉的份儿。陈希芳老婆来我家看了后，逢人便说，难怪刘国才拔牙弗痛。我父亲的专业是肺科，但他也是一名无师自通的拔牙好手。我父亲拔牙的绝招是，将牙钳在打了麻药后的口腔里作模作样地逡巡一番，麻痹患者。当患者露出茫然的神情时，牙钳会突然钳住蛀牙，冷丁一拔，蛀牙脱离牙床，从此成了游魂。应该会有痛的感觉，但这痛稍纵即逝，迅速消失，让患者产生“不痛”的错觉。而这么做的前提是要有手劲。为了准备过年，家里有很多事要做，而剁猪肉做占刂 肉无疑是所有事情的高潮，是帷幕落下前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小时候，我们之所以那么望眼欲穿地盼着过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冲着占刂 肉。
炸占刂 肉时都是我姥娘烧锅。那是大冬天，我家养的小花猫赖在锅膛门口取暖。当锅膛里出现第一缕火苗时，小花猫黯淡的眼眸一下亮了。因为烧的是棉花秸，火势十足，油锅沸腾起来了。我和弟弟围在灶台旁，无比兴奋地注视着父亲炸占刂 肉。我父亲的动作十分娴熟，他用左手抓起一把和好各种杂料的肉糜，食指和拇指配合，捏成一个肉圆，瞬间被右手所持调羹采撷，放入油锅。因为调羹事先沾过水，避免了肉圆粘在上面，所以肉圆一进入油锅，便迅速与调羹分离，潜入油中，须臾又心有不甘地浮上来，欢畅地游来游去，周身变得焦黄。我和弟弟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希望占刂 肉炸得越多越好，整个碗橱都盛不下。其实已经炸得不少了，满满一脸盆。父亲鸣金收兵时打量着自己的杰作，一脸的成就感和一家之主的得意。
我家有只腰子形的大澡盆，存放过年准备的菜，当然也包括刚炸的占刂 肉，盆口盖以芦柴压成的帘子，用以遮挡灰尘。澡盆就搁在堂屋门后的高凳上。从占刂 肉放进去的那刻起，澡盆就成了我和弟弟的“心病”。我们无时无刻不觊觎澡盆里的占刂 肉。“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话说的就是我和弟弟。欲望将我们身上的贼性诱发出来了。我和弟弟趁大人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盗得一只占刂 肉塞进嘴里，然后没事人似的跑到河边无人处细嚼慢咽，品尝占刂 肉神奇的味道。有时，发觉情况紧急，比如听到大人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我们会把占刂 肉一口吞下肚子。这有点“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但满足感还是充盈了我们的心头。
炸好肉圆，很快就迎来了除夕的年夜饭。占刂 肉理所当然成了饭桌上的菜，我父亲做了占刂 肉烩金针，盛了满满一大碗。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大度隆重宣布，占刂 肉管够。言外之意，要是碗里的占刂 肉不够吃，澡盆里还有那么多呢。父亲似乎并未发现脸盆里的占刂 肉减少了（我和弟弟的偷吃），这完全是因为我们还没来得及偷吃更多的占刂 肉，除夕就来临了。我母亲说，当那碗热气腾腾的占刂 肉端上桌时，我和弟弟的眼睛都贼亮贼亮的，我们的筷子轮番向占刂 肉进攻。我们等不及咀嚼，就把占刂 肉咽下去，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在我和弟弟眼里，占刂 肉简直就是菜肴的集大成者。所以我们只吃占刂 肉，其他的菜完全忽略不计。大人不跟我们争抢，只是以欣赏的目光注视着我和弟弟大快朵颐。我父亲并没有后悔说出的“占刂 肉管够”，他露出少有的慈祥神态，微笑着看着我们的争夺大战，因为喝了比较多的酒，他眯缝的眼角布满了眼垢。
我和弟弟吃撑了，感觉都堆到嗓子眼了，这才罢筷。所幸，碗里还有点零头，终于不必再动用脸盆里的了，这意味着正月半的晚餐还有占刂 肉作主菜。正月半其实是春节的倒影，不仅是指气氛，也包括菜肴。小镇人都把过年剩下的菜留到正月半吃，首当其冲的就是占刂 肉，其次是藕饼。这半个月也是我和弟弟最焦虑的半个月。我们都深切地惦记着脸盆里的占刂 肉，一放学我们就狂奔回来，把贼手伸进澡盆。我们并不贪，每次只偷一个。可是再怎么“只一个”，也经不起我们偷啊。戏剧性的一幕终于来临了，正月半那天下午，父亲准备晚餐，当他揭开盖在澡盆上的帘子时，发现脸盆里空空如也，一只占刂 肉也没剩下。我和弟弟都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父亲的咆哮，我们甚至主动脱下裤子露出屁股，让父亲方便行刑。但父亲只是哭笑不得地说，占刂 肉半生不熟，需要回锅才能吃啊，要不，会拉肚子的。你们，拉肚子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