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益峰
课堂布置在书房里。书房朝南,大落地窗,光线充足。而且,墙上挂有一块磁吸白板。樊斯仁平时喜欢将照片打印出来,拿磁钉固定在上面,一个人坐着,边品茗边欣赏。第一堂课,顾月华选了朱自清的散文《春》来试讲。樊斯仁架好相机,将拍摄模式选在摄像,调好镜头焦距,最后冲顾月华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果断地摁下了红色按钮。
“同学们,今天是我们第一堂线上语文课。这堂课,我将和大家一同欣赏朱自清的散文《春》。这原本是七年级的一篇课文,老师之所以安排到现在,是希望你们都能永远记住2020年这个不寻常的春天。”顾月华面对镜头,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很快就放松了下来,侃侃而谈了。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顾月华深情地朗读着。
樊斯仁在相机后面坐着,听着听着,蓦地回想起1996年初夏,他第一次见到顾月华时的情景。那天上午,他正在实验小学架设网线。当时他跨骑在人字梯上,仰着头专心致志地接线、布线,突然听到一个很好听的声音。这声音,他一时竟想不出用什么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的好听,怎么说呢,就好比在阳春三月的一天,你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一阵微风轻拂过脸颊,痒痒的,麻麻的,于是你就感觉啊,浑身的骨头一下子变酥了。
樊斯仁寻声望去,他的目光刚巧透过一间教室的气窗,看到了身着一袭白色连衣裙,扎着一条马尾辫的顾月华。那会儿,顾月华刚参加工作。樊斯仁就那么傻傻地骑在人字梯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气窗里头,那个正声情并茂讲着课的顾月华。樊斯仁不会忘记,他久久的凝望,终于吸引了顾月华的注意。顾月华后来也回忆到,说那天正上着课,上着上着,她就隐隐感觉出了一丝异样,心里一直在纳闷着呢,结果这么不经意地抬头一瞥,她从教室后面的气窗里瞥见了一个男人出神的双眼。
“喂,喂,师傅,你这是在练骑马蹲裆,还是在干活呢?”那天,要不是学校的总务赶巧经过,给了他这么一嗓子,樊斯仁估计会一直这么望下去,望到整节课结束。兴许是总务的这一嗓子,将樊斯仁从回忆里拉了出来,重新回到了录制现场。
顾月华的课已经接近尾声了,她正在说:“刚才我们一起学习了朱自清的散文《春》。这里,我再给大家读一段我们本地作者写的散文——2020年的春天,很像丰子恺漫画上的人,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眉目来。阳历都快三月了,桃花该红了吧,柳树该绿了吧,春天的脚步也该近了吧?为什么,春天还像个躲猫猫的孩子似的,不显山不露水呢?——好了,今天的作业,就是每人写一篇有关2020年春天的记叙文。”
下课前,顾月华还特地走进来,将樊斯仁拉到镜头里,说:“最后,让我们认识一下本节课的摄影师,我的先生樊斯仁叔叔。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他的辛勤劳动表示感谢!”作为回谢,樊斯仁拱手作了个揖。
几天后,在开学还显得遥遥无期之时,电信公司作为市里第一批获许恢复营业的单位,开始通知员工正常上班。樊斯仁算了算,从年初一开始,他整整宅了26天。他从起先的不适应,到现在的完全适应,这期间走过了怎样的抵触、抗争、犹豫、妥协、理解、支持、留恋的心路历程。他甚至认为,这26天关门闭户、按部就班的居家生活,相当于他和顾月华二十多年婚姻生活全部精华的浓缩。现在,他再也不觉得家庭生活索然无味了,相反,这种夫妻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日子,还真是别有一番情调和滋味。在他换好鞋准备出门之际,他竟然还发现,他对这个家竟是那么恋恋不舍。
他多么希望顾月华会从书房里探出头来,跟他随便说点什么告别的话。比方说,你路上开慢点。但此时,顾月华哪有工夫管他,她正在书房里忙着打电话呢。樊斯仁只得失望地开门上班去了。
前不久,教体局布置给全市所有学校一个疫情防控任务,要求对所有学生及其家长在假期里的活动轨迹进行一次彻底而详细的排查。归纳起来就是“四查”,即一查有没有到过武汉,二查有没有到过湖北其他地区,三查有没有到过湖北以外的其他省份,四查有没有到过市外省内的地区。顾月华这个班,一共有52个孩子。她粗略地算了算,跟家长逐个电话核查,如果平均每个人用时5分钟,那么加起来也就4个多小时。照这个算法,如果不赶时间的话,排查工作两三天就可以完成了。但谁知道呢,人算不如天算,顾月华的第一个电话,就打得相当不顺利,她的头都要炸掉了。
这第一个家长,真是少有的“搞”。“搞”在江城方言里,是指某个人非常难缠、很不靠谱、很诡辩的意思。顾月华问,请问你们一家,春节期间有没有离开过江城?对方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顾月华于是跟他解释,这是学校的要求,也是上面教体局的要求。这人的反应就强烈了,他义正词严地说,即便是学校的要求,即便是教体局的要求,那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告诉你呢?顾月华再次耐心地跟他解释,这也是出于疫情防控的需要,也是为了能尽快让孩子们开学复课。这家长嘿嘿冷笑了两声,反唇相讥道,你们这不明摆的是怀疑我们家有谁得了新冠肺炎吗?顾月华忙打招呼,坚决否认有这事,强调这只是例行的人员排查,例行的意思,就是统一安排部署并不针对哪个具体人,排查的意思,就是排除掉患病和染病的风险。对方听后,更不满意了,说你们太不像话了,都将我们一家子列入内部排查的黑名单了,你们还在这里振振有词,简直是巧舌如簧,欲盖弥彰,你们这种行为,已经严重地侵犯了我们的人权,严重侵犯了我们的人格尊严。就这么一个电话,足足耗费了顾月华宝贵的四十五分钟,她都快要疯掉了。
中午,樊斯仁打过来一个电话,对她好歹算是个安慰。顾月华就把上午发生的这件事,一五一十地给他复述了一遍。她在电话里,越说越觉得委屈,说着说着,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老公,这个活就不是人干的。”有樊斯仁耐心地听她倾诉,她这会儿感觉好受多了,声音也娇滴了起来。樊斯仁先是安抚了她一番,等她心情逐渐恢复了平静,才认真地对她说:“月华,你经过了上午这件事,应该可以理解我工作的不容易了。我们做市场营销的,哪天不是在人前低三下四,求爷告奶的,这么多年,遭人多少数落,吃了多少白眼,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清楚。你受的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就受不了?”
顾月华整个下午,都在想樊斯仁说的话。她倚靠在窗前,极目远眺运河南边那一大片正在建设中的高科技新城。她不禁责怪自己,这么多年,自己总是一味地埋怨斯仁这也不对那也不是,光顾着想自己遭了这苦受了那累,从来就没有设身处地替斯仁想一想,想一想他有什么烦恼,有什么难处,有什么委屈。就从这点来说,顾月华啊顾月华,你也真够自私的!想到这里,顾月华莫名地担心起樊斯仁来了。斯仁的工作,是个成天跟人面对面打交道的工作。现在随着复工潮的到来,外省返程的人越来越多,斯仁性格又大大咧咧的,会不会记得戴口罩做好自身防护呢?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