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益峰

顾月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望眼欲穿地盼着樊斯仁早些下班。终于熬到了傍晚，她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就起身去了厨房，开始做晚饭。等一桌饭菜准备停当了，两只酒杯摆好了斟满了，她也听到外面传来了开锁的声音。门随即开了，樊斯仁戴着口罩，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这时的顾月华，竟然像个女孩子似的，欢快地扑了过去，紧紧搂住分别了整整一个白天的丈夫。

这段日子，顾月华俨然像个全职太太，早上目送樊斯仁出门上班，晚上迎接樊斯仁下班回来。白天一个人在家，她做完家务、线上教学等等几件事后，更多时间是坐在阳台上发呆。其实说发呆并不十分准确，应该说是坐在阳台上想个人的心事。

都三月了，顾月华掐指算了算，距女儿露露上次的视频通话，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这孩子，真不懂事，也不来个电话，或发个微信，不知大人们在家有多惦挂她。刚刚这么想过，她又开始自责了，这怎么能怪孩子呢，孩子在武汉是拼了命在救人啊！孩子不是不想打电话，不是不想发微信，她是忙得实在没时间，她忙得连自己都快顾不上了。这些天，顾月华只要看到网上有医护人员被感染被确诊甚至那个了的消息，她的心就紧揪在了一起，后背上顿时就起了凉意。露露啊，你可得答应爸爸妈妈，千万千万要好好的呀。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她到底又没忍住，给露露发了一条微信：“露露，你好吗？空了，回复一下。”顾月华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发了。但发归发，女儿能否马上回，她并不抱多大的希望。

这天晚上，夫妻二人正谈着这件事呢，女儿露露发起的视频通话不期而至了。这回出现在画面里的露露，已经不是他们印象中的露露了。经过了这一个多月，女儿好像一下子成熟了，长大了，甚至变得有点老气横秋了。她一脸的疲惫，两颊上红肿破溃了的压疮，可以看得出来，已经不是原来的了，这期间也不知道好好发发，反复了有多少次。此刻，女儿身穿白色防护服，头上箍着浅蓝色的一次性防护帽，厚厚的护目镜推在额头。由于缺少休息和睡眠，她的眼窝深陷，眼睛四周生了黑眼圈，嘴唇也干裂翘皮了。

“露露，平时要注意多喝水。”顾月华叮嘱道。

“妈，不行啊。穿了防护服在里面，上厕所很不方便的，我们都已经习惯六七个小时不喝水了。”

“不补充水分，这怎么行啊？”樊斯仁也急了。

“爸，大家都是这样子的，挺一挺，熬一熬，也就过去了，没什么的。”露露淡然一笑。

一家三口，也就聊了一会儿，聊着，聊着，一下都沉默了。顾月华忽然觉得，这想了一个月攒了一肚子跟女儿说的话，临到真正见面了，却又说不出口了。樊斯仁也少言寡语了，他枯坐在那里，只知道一个劲地搓手。其实，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露露。生性活泼、能言善道的露露，如今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也许真是精疲力竭了，她已经懒得多说一句话。她一会儿侧过身子，好像在听什么人讲话，听着听着还微微蹙了一下眉；一会儿又抬头直视前方，目光越过顾月华和樊斯仁，仿佛他们身后正在发生的什么事引起了她的关注。

话是这么说，最后还是露露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就像一台舞台剧的导演，刚刚调度好演出前的所有准备工作，站了起来，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随即场灯一下子大亮，音响师瞬间启动了音响的按钮，将全场由静音状态切换成了有声世界。

“斌斌，该你出场了。”露露朝边上招了招手，“来，拿下手机。”

话音刚落，手机的画面便顺利完成了交接，一个身着白色防护服的人出现在顾月华和樊斯仁面前。由于防护面屏尚未罩上，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个头比露露整整高出一个头，而且两颊上也是一边一个红肿破溃的压疮，一绺头发乱蓬蓬地耷拉在额前。

“叔叔阿姨好，我是露露的同事，我叫武晓斌。”小伙子大大方方做了一个自我介绍。

“你好，你好。”顾月华和樊斯仁不约而同地欠身打了个招呼。

说话的当儿，他们看到露露在小伙子背后若隐若现的，手里像是还握着一支白板笔，在他的防护服上写着什么。紧接着，他们听露露大声说：“斌斌，OK了。”

在他们刚准备同女儿——当然还有这个突然出现的帅气小伙子——接着某个话题往下攀谈的时候，露露突然静止不动了，她侧起耳朵在听，随即“欸”地大声应了一下，又飞快地同斌斌耳语了几句，然后一脸抱歉地说：“爸妈，刚刚又收治了一个患者，我们要进去了。斌斌，快，转过身来。”露露从画面里消失了，继而展现在顾月华和樊斯仁眼前的，是一行一笔一画写在白色防护服背面的大大祝福——“永远的2020！”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