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瑛
张瑛,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笔名“舒妍”,出版有长篇小说《西桐情事》《银河街十日谈》《余生要么更爱你》,另有《债主》《作者的品格》即将出版,另以笔名张子曦在《都市丽人》杂志写过四年专栏。曾获启东市首届文学艺术奖三等奖,南通市首届文学艺术创作大赛新人奖等。
1941年12月1日上午 10点15分,爱多亚路亭子间。
江志高提了个行李箱进屋,妻子董心兰很快迎上来:“箱子借到了?”
“嗯。”他应了一声,打开箱子搭扣,把桌上零零碎碎的东西往里塞,边塞边说,“姆妈,不是讲好这些东西不带了吗,怎么临时又变卦。”
“想想还是不舍得。”老太太应儿子,“这些都是跟了我几十年的东西,哪能说丢就丢……”她还想再说,但嗓音很快沙哑起来,伴着沉重的喘息声。
江志高嘱咐她:“您喝点水。”
董心兰在一旁听得母子俩对话,不由揶揄起丈夫来:“还好意思说妈,你不也是临时变卦,讲好等雁宁放了假一起回去,哪里晓得脑子一热,说走就走。”
“不是说了有公司聘我嘛,可不得早点回去。”他应得很敷衍,随即转头拔高嗓门喊了一声,“雁宁,你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帘子被人从里间掀开,紧接着出来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一身校服加上齐肩的短平的学生头,眉清目秀,活力十足的样子。
女孩子哼哧哼哧地从里间拎一个大包出来,江志高皱了皱眉头:“你拿它干什么?”
小姑娘笑眯眯:“跟你们一起回去一趟呀。”
江志高还没来得及开口,董心兰已经扯着嗓门喊:“哎哟雁宁,我的小祖宗,好好的学你不去上你跟我们回家?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江雁宁站在门口噘嘴:“又不是赖学,请一两天假呀。我都好久没回去了。”
“请什么假,这都十二月了,不消一个月你们学校就得放假,到时候再回来也不迟。”
江雁宁不依,又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只好耍赖,瘪着嘴一脸委屈:“不行,我得送奶奶,我不舍得奶奶。”
她话一出口,老太太就泪眼婆娑:“我们小雁宁长到这么大,几时离开我那么久噢。”她边说边抹眼角,“心兰,她要送一送就让她送一送吧。”
董心兰看着这感情丰沛演技高超的祖孙俩不由怒从心中起:“妈,她就个给你这样惯坏了!还想逃学?”她狠狠瞪了一眼女儿,“考试考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理完箱子的江志高这回终于抽出空来,下了个结论:“行行,请一天假吧,快去给你们老师打电话。”
“OK!Thank you ,Dad!”
江志高朝她挥了挥手:“Not at all!”
江雁宁一溜烟飞奔到楼下去打电话,留三个大人在屋里做最后的打点。
董心兰有点埋怨丈夫:“学期都要结束了,关键时候你怎么能让她请假!”
“你还不知道她?要是不让她回去一次,她就算坐在教室里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况且……”
董心兰没什么好气:“况且什么?”
江志高回头瞄了一眼母亲,老太太正坐在椅子里打盹,他压低了声音说:“依着点母亲也未尝不可。早上我替她去医院拿报告,医生说极有可能是肺结核。”
董心兰霎时僵住,惊恐之中瞳孔都有些放大,尽力压低声音:“是说不能医了?”
江志高叹了口气。
“这病要过人的呀!哎哟哎哟,要命了哎哟哎哟!雁宁还和她上下床睡!”
江志高拍拍妻子的肩膀:“肺痨是飞沫传播的,我们一早分开饮食,不会传染的。”
董心兰舒了口气,拍了拍丈夫手背,没有再说话。
江雁宁很快从楼下跑上来,一脸欢天喜地:“汪老师准假了!”
搭楼下阿黄头的车回南江市,行李箱也是跟他家借的。阿黄头在一家缫丝厂做货车司机,碰巧这两日都是空车去南江载货,江家素来邻里关系不错,跟黄家打了个招呼,送了只蹄髈过去,阿黄头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江家住的房子是早几年江志高刚来上海做账房时顶下的,二房东是个法国人,不知何故急着回国,故此顶费低廉,帮江家省下不小一笔资金。只是如今租赁合约到期,物价又日益增长,要想再在租界生活下去,房费将是一笔巨大开销。江志高本来还犹疑不定,想着女儿还在大同大学读书,不如再找间房子顶几年,但他供职的公司报社运营不善,财政连年赤字,物价飞涨,法币飞速贬值,员工薪资却一整年原地踏步了。江母又在这紧要关头犯了病,资金上实在无以为继,只能搬回南江市的老家。女儿雁宁可以申请校舍,住处不是问题。
一家人搬着行李下楼,阿黄头已经坐在车里等着了。
老太太疑似得了肺结核的事阿黄头并不知道,江志高也没有说,他担心一提,对方很可能不肯载他们了,但也不能因为阿黄头不知道就可以连累他。故此江志高让女儿和太太坐进驾驶室,接着把老太太扶进后车厢,随后自己也坐进去陪母亲。
老家南江离上海并不远,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加上市内道路,三个小时亦足矣。
比起在租界的屋子,银河街的房子才称得上是家。江家世代居于此,银河街15号,是天地间,他们最熟悉最亲切最有归属感的地方。
江雁宁吵着要回来,大概正是思乡情绪的作祟。
地方是老地方,但房子并不算太旧。
1907年银河街初建,迄今35年,虽偶有修补,但砖石建筑相当坚固,仍是风雨年月中的坚固庇护。
江家一家坐着阿黄头的卡车回来,甫一到门口,四邻八舍都从屋里出来露了面,一个个热情洋溢,七嘴八舌地上来搭话。
“听说上海黄头发的外国人很多?”
“大世界里杂技团演得好哇?”
“志高肯定是发了财回来的。”
“可不是,你看看心兰这棉袄就知道,上海货!多少漂亮!”
“雁宁也回来啦!上海学堂里这么早就放假了?”
江雁宁怕这话落在父母耳里又免不得要挨训,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请假的,后天就回学堂上课。”
江志高趁着这当口把老母亲搀进屋里,倒了水开始忙活着掸烟尘。屋里长久不住,有种潮湿的阴冷。老太太坐在窗口,手里握一杯茶,外面的梧桐树叶显出一种枯萎的黄,午后的日光照进来,空气里细微的尘埃都无所遁形。她忽然说:“志高,你老老实实讲,我是不是得了要死的病?”
江志高手里的动作霎时顿住了,很快,他笑起来:“妈你说什么呢?”
“我是不是就快要死了?”
“当然不是!”
“你说实话,我生的孩子,瞒不了我。”
江志高长叹一口气,扔了手里的鸡毛掸子,走过来坐到老母亲对面:“没有那么严重,只是肺结核。我听说外国人已经造出来一个叫什么‘盘尼西林’的药,将来可以根治肺结核。”
江母闭上眼睛缓缓地吁出一口气:“肺痨哪还能治啊,别哄我了。”她侧过身没有再对着儿子,“你离我远一点吧。”
江志高站着没动,良久挤出笑来:“行了妈,你别瞎想了。我去买点菜,今晚还不知道吃什么呢。”他经由热闹非凡的门口拐出街口。
屋外暌违良久的邻居正亲热地叙着旧。
隔壁李奶奶拉着雁宁的手:“真是好久没见到我们小雁宁了,怎么样,晚上来李奶奶家吃饭吧,我炖了你最喜欢的鱼汤。”
江雁宁有点心动,回头看母亲董心兰一眼:“妈……”
董心兰擦着门框斥她:“你怎么一回来就想去叨扰李奶奶。”
李奶奶笑呵呵:“她不是来叨扰我,是陪我。小雁宁你说是吧……”
江雁宁正要说话,街口忽然驶进来一辆汽车,车身黑得发亮,一看就是富人坐的车。聚在一起的邻里们都好奇地望过去。
车愈驶愈近,最终在江家门口停了下来,人群里有声音说:“心兰啊,是不是你家有钱亲戚来了!”
“我家哪有什么有钱亲戚……”董心兰正要再说,车门忽然被人从里推开。(长篇小说节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