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瑛
直到《银河街十日谈》出版多时后的某一天,我忽然想起十三四岁边看林语堂边在稿纸上涂鸦时,就盘算着有朝一日定要写个高度还原民国风俗人情的故事,时隔多年,这盘算几乎被丢到九霄云外,蓦然间想起,书已在案头静静置了许久。算是真切体会了一次生活的意外之喜。
2015年5月,老友一飞邀我往苏州,她在那里的老街开了家软装店,大书架、唱片机、丝绒沙发与油画,再加一杯茶,青年不管文艺不文艺,都要乐不思蜀的。
就像《银河街十日谈》的开头一样,我确实是在窗前的沙发上往外的,只不过不是坐着,是倚着,整个场景我如实还原到小说中——我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往外看:茂密的梧桐树叶将天上的大日头遮得严严实实,只剩稀疏斑驳的光影倒映在街道上。对面一排白墙黛瓦的二层小楼皆被护在这壮实的树干下,四周的一切都显得平和而宁静。
《银河街》当然是个小说,但从这一步起,我其实已经奠定了整个文本的基调,那就是试图隐匿小说篡改事实的本质,竭力为虚构塑造真实感。包括第一版的尾声,最后一行本是:是日午后,我归家启了电脑,于文档中写下第一句“我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往外看”——以记之。
故事以1941年的上海为背景,至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到高潮,真实的历史事件决定了文本的风格,没有正确可考的细节,那么情节也将是空中楼阁。在动笔之前,我翻阅了相当的史料,仅上海书店出版社的系列老上海书籍就买了一捆。故事中提到的《大陆报》是以报社创始人鲍威尔先生的回忆录《我在中国的二十五年》为蓝本;涉及的租界细节则参考自《上海法租界史研究》;房产部分资料部分来源于《老上海房地产大鳄》;而大同大学的故事亦是多处搜集求证而来;铁路路线则经多时多方寻觅到“民国交通地图”;至于日占煤矿、货币、太平洋战争,乃至酒店、商场、烟酒、菜色等细处,则都要感谢万能的互联网。我写完《银河街》,几乎算个半吊子老上海通了,只可惜成稿之后,出于种种原因,虚化了时代背景,故事失却几分真实感。
诚然,“逼真”从不是衡量作品价值的手段与标准;何况,说这些可能枯燥且有卖弄之嫌,毕竟哪个认真的创作者不是如此呢?但我曾私下与友人讲:《银河街》每个细节,连一条路一个弄堂都有据可考,可是读我小说的读者,大概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我是觉得遗憾的,所以忍不住要在写创作谈的此刻说一说。
作为一个类型文学作者,或者直白地说是“言情小说”作者,这个“遗憾”,其实是许多同类型作者的困境。一谈到“言情”,许多人第一反应是台湾地区的作品,除去琼瑶,剩下来的大概就是封面绘着清纯少女与邪魅帅哥的、简介打着色情擦边球的宝岛袖珍本了,但本世纪初,互联网文学兴起至今,将近二十年的摸索,“言情小说”这个类别也早已开始尝试“载道”:作者们探讨社会事件、呼吁女性独立、融入史料研究、弘扬人文情怀……例如以“网暴”为主题的曾入围鲁奖的《请你原谅我》作者在发表时给出的标签也是“言情”。作为一个年轻的言情小说作者,我希望更多更优秀的言情作品能够被不带偏见地看见。当然,不可否认,“纯言情”始终是金字塔基,更年轻的受众决定了言情部分必须被放大,譬如写一个主题是“谅解”的言情小说,你或许会取个名叫《呦呦鹿鸣》,但大众文学始终在“众”,它会搜寻放大关键词“总裁”“白富美”,然后定名《余生要么更爱你》,这是一个供需双方相互引导的结果。不能说它是不对的——这里同样关乎许多严肃文学创作者的痛处,曲高必定和寡。无人不爱高山流水,只是文学从不单是阳春白雪,多元的群体有多样的阅读需要与权利。就像我们不会在音乐厅听《小苹果》,但广场舞同样不能配巴伯,而年轻人亟待满足的少女心也该有作者应和。
至于“遗憾”这一点,若要深究,我只能坦诚自己其实并不遗憾——一个故事,一旦写出,就和作者脱离关系了。读者是否赋予文本含义、情感,是否体认作品细节、隐喻,都不是作者应该考虑、能考虑的。作为作者,我在创造虚构的真实世界这个过程中,在叙事的独裁中,确实当了一回尽职的创造者与酣畅淋漓的独裁者。这是我夜夜静坐于书房家严家慈数次评说“太累”时,我仍咧嘴嬉笑以示反驳的缘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