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剑彬
绘图 瞿溢
一
“哐”，农用车打了个嗝似的，轰鸣着向前出发了。香香松了一口气，她听见自己的心“扑通”一声，从嗓子眼那儿掉进了胸膛里，就像秋天熟透的木瓜掉进池塘里一样。终于能回家啦。她把两只小羊朝胸前搂了搂，两只小羊也用湿润温暖的舌头舔了舔她的脸蛋，舔得她的心里仿佛升起了一只小火炉。她算计着，来时坐火车花了一天一夜，回去的话，就算农用车的速度比火车慢，花上两天一夜总可以了吧？也就是说，再过上两天一夜，就可以把这两只小羊带回莲花岭啦，虽然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天，但也刚好可以赶上妈妈的生日。当然，前提是这辆农用车要一直不停地开下去，要是它撂了挑子，或是半途让她下车，那就只有天晓得何日才能到家了。
在那个离家两千里的特种羊培育基地，当那个给她抓羊的阿姨告诉她，旅客列车和长途汽车不允许携带牲畜时，她当时就傻了眼。这一点她可没有想到过。这可怎么办？两千里的路程，总不能抱着两头小羊走回去吧？直到这辆散发着一股柴油味的农用车启程时，香香都没有弄清，这辆车怎么会突然开到自己面前。要是在以前，她是绝不会坐上陌生人的车的。打小爸爸妈妈常用来吓唬她的一句话就是：“再不听话，就让野人把你带走！”爸爸妈妈所说的野人，指的就是一切面生的人。等到她开始到离家十里的莲子坡上小学，爸爸妈妈又严厉叮嘱她，碰到野人搭讪，不要理他，当心把你带走卖给人家当媳妇儿。她当然知道，爸爸妈妈之所以这样叮嘱她，是因为他们一年到头在离家几千里外的大城市打工，最担心的就是家中人有什么闪失。
可是现在，她却乖乖地坐上了这位跟爸爸差不多年纪的陌生男子的车。她只记得自己搂着两头刚买到手的小羊，无助地蜷缩在那个特种羊培育基地大门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的面前很快围了一群人，有来买羊的乡下人，也有几个带着孩子来基地观羊的城里人。其中有个城里女孩跟她差不多年纪，穿着一件漂亮的粉红色羽绒服，拿着一只同样漂亮的手机冲着她拍照。那情形，就跟有回赶集时大伙儿看耍猴一样。香香委屈得直想哭，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叫着，不哭，用从小妈妈教训她的话说，会哭的孩子没出息。
其实，蜷在大门边的香香也没闲着，脑子里在一刻不停地盘算着回家的办法。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头绪，一辆农用车就开到了面前，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下了车，走到她面前说，小姑娘，跟我走吧，我们送你回家。香香倒是想害怕，但她没有时间害怕，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哪里有什么资格害怕？她也想拒绝，但她没办法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哪有资格去挑三拣四？
二
路两边的树木犹如一只只张开的手掌，“嗖嗖”地朝车后掠去。可也奇怪，如果你盯着它们看，就会觉得那些“手掌”仿佛挥舞着，马上要把人抓走似的。但只要不盯着它们看，就会觉得它们跟莲花岭小学里的那些树差不多。从小学一年级起，香香看校园里的那些树已经看了四年，从来没觉得那些树像巴掌似的要抓人呀。香香便不再看路旁的树，也不再看身边的人，这样一来，心里就不再打战了。她只愿意想着怀里的这两只小羊羔，这么一想，心里一下子就变得暖烘烘的。
买这两头小羊羔，花去香香全部的压岁钱呢。这些压岁钱，都是爸爸妈妈过年时给的。每逢过年，爸爸妈妈都会给她几百块钱，因为他们觉得一年到头不在孩子身边，亏欠了孩子，所以只好多给点钱来弥补。把这么多钱放在香香身边，爸爸妈妈放心，因为从小在爸爸妈妈的眼中，香香是那么懂事。但是，香香却把这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买了小羊羔。香香丝毫没有觉得不妥当，相反，却觉得很值，甚至觉得是干了一件神圣的事情。只要想起妈妈每次离家时那双流泪的眼睛，香香就觉得，就算花上两倍的压岁钱，也值。
从香香记事的时候起，爸爸妈妈每回过完年，都会背着被子外出，到远离莲花岭的地方去打工，一直要到快过年了才回来。如果能像城里的孩子一样，天天与爸爸妈妈待在一起，那肯定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事情。一点没错，城里的孩子也许想着不上补习班就是幸福，或者和某个偶像合个影就是幸福，但香香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对她来说，能天天和爸爸妈妈守在一起，那就是幸福，因为自从有记忆起，这个奢望就从来没有实现过。不光是香香，莲花岭小学所有的孩子都这么想，因为那些孩子的爸爸妈妈也跟香香的爸爸妈妈一样，犹如一簇随风飘散的蒲公英，散落在全国各地打工。
所以，在见到那份报纸的时候，香香才会眼前一亮。那是在送作业本儿去老师办公室时，偶然见到的一张报纸，就斜摊在那张油漆剥落的办公桌面一角。一开始香香倒没有在意那份报纸。但当她走出办公室以后，报纸左下方的一块内容，又闪回她的脑海，就像夏天走过水田边时，青蛙暂时停止了叫唤，可是当人走过去后，青蛙们又恢复了叫声一样。那上面说什么？养羊致富，胜过外出打工？香香赶紧又回到办公室，那个特种羊培育基地的信息，清晰地映入香香的眼帘。香香怔了片刻，继而兴奋起来。养羊致富，胜过外出打工，要是爸爸妈妈在家养羊，不就可以不外出打工了吗？那么，她和爸爸妈妈不就可以天天厮守在一起了吗？没错儿，就是这么个意思，要是莲花岭小学的同学家里都养羊的话，那么大家的爸爸妈妈不就可以都不出去打工，大家不就可以天天跟爸爸妈妈待在一起了吗？这么一想，香香激动得心也怦怦乱跳起来。香香偷偷拿走了那张报纸。
其实，本来对于是不是真的去买羊，她心里还有几分犹豫，毕竟从来没有出过那么远的门啊，连县城也只去过两回呢。可是有一件事让她下定了决心，再过几天就是妈妈的生日，送件什么礼物给妈妈呢？前年妈妈生日，她一连几天利用放学的时候，在路边摘来最漂亮的野菊花，给妈妈编了一只花环。去年是利用妈妈裁衣服时用剩的布料，给妈妈做了一只小荷包。当然，这些礼物都得等到妈妈回家过年时，才能亲手交到妈妈手中。今年送什么呢？一想到那张报纸上登载的羊，香香立刻觉得心里一蹿一蹿的，仿佛真有一只小羊在她的心脏里跳跃。为什么不买两只羊送给妈妈当礼物呢？那可不仅仅是两只羊，按那报纸上说的，只要把羊养成功了，爸爸妈妈就可以不外出打工了，他们也不想外出打工啊，送羊，比送什么都好，妈妈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农用车的轰鸣中，香香在心里唱起一首歌，那是上个星期老师刚教的《小红帽》：“我独自走在郊外的小路上，我把糕点带给外婆尝一尝。她家住在又远又僻静的地方，我要当心附近是否有大灰狼……”（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