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我觉得小镇是个巨大的时间容器，在这个巨大的时间容器里，你会真切地感受到时间是以动荡不安的方式流逝的。
很多时候，我觉得小镇是个巨大的时间容器，在这个巨大的时间容器里，你会真切地感受到时间是以动荡不安的方式流逝的。
比如，有时，你会听到西街的某个角落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既清脆又沉闷。那其实是链子枪的枪声。链子枪的子弹是“炮子儿”，很多孩子也叫它“懒宝瘊子”。“懒宝瘊子”确实很像懒宝瘊子，它有规则地排列在一张红纸上。隔三岔五就有乡村货郎挑着货担住宿吴杭洲家的客栈，“懒宝瘊子”就是货担上的商品之一。镇上的孩子闻讯蜂拥而至，用从家里偷来的钱买一张或两张“懒宝瘊子”。在后来的几天，由孩子们挑起的巷战激烈地发生着，链子枪的枪声不绝于耳。
有时，东街的毛家铁匠铺会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铁匠毛二侯正在抡锤打制一只钉耙或一把铁锹。毛二侯子女众多，住一间草屋，除了两张毛竹铺，没有一件家具，是完美意义上的家徒四壁。毛二侯嗜酒，打铁所得全都换了酒。他的酒碗就搁在铁砧旁的凳子上，打几下铁就喝上一口。我至今不明白他是如何养家的。毛氏三兄弟在小镇是很出名的，毛大毛二口讷寡言，唯毛三为人刁钻，我对此人素无好感。
有时，一辆罕见的小汽车会静悄悄地从我家西山头的马路上经过，以至于我只能从屋子窗户玻璃的震动上才会感觉到。有时，聚精会神地跟郭新明下棋的“麻木队长”点着烟后会忘记把火柴吹灭，直到火快烧到他的手。有时，街上会出现春支瘸子的身影，他靠挪动高凳行走，他的那只瘸腿就像柔软的桨拖在身后。有两辆手扶拖拉机在马路上相遇，两个司机固执地不给彼此让路，他们会因此争执，对骂，最后下车大打出手。
有时，刹那间小镇会出现一阵深沉的寂静，有人认为，在什么地方有一个人死了。有时，从街上的哪个角落传来女人的惨叫声，那一定是丈夫殴打了妻子。有时，遥远的海边草荡会传来隐约的鸟枪声，那是陆善堂在打猎，奇怪的是，虽然隔得很远，人们还是闻到了火药味。有时，饮食店会传来牛贩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咀嚼声。那些牛贩子都穿着肥大的裤子，即使后来盛行的喇叭裤也没有他们的肥大。那一刻，所有的牛贩子都认为，人生不在别处，就在酒碗里，在肉香里。有时，一条被打伤的狗从马路上跑过，它哀伤的尖叫会直刺我们的心窝。有时，人们会听到蔡家的小孩到灰堆上捡食西瓜，过后肚子疼在地上打滚，那种绝望的喊叫令人毛骨悚然。
有时，一阵暴雨意外降临，暴雨落在青瓦上，溅出的不是水花，而是一种灰白色的雾气。当暴雨过后，人们会发现那些陈年的旧瓦突然焕发出崭新的神采，在雨后阳光下闪闪发亮，而瓦楞草变得更加青翠，它们以摇曳的姿势叙说刚才被雨水打断的话题，那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从前（“从前”是一个虚拟的时间概念，你可以说是五十年前，也可以说是五百年前，甚至是五千年前），有个青年后生牵着一匹小马驹来到滩涂开荒种地，那匹小马驹其实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变的，关于“长沙”的传说，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有时，小镇突然一阵慌乱，人们脚步凌乱地朝位于西街的贝壳厂跑去，有人淹死在贝壳厂后面的河里，那人是黄姓女人的丈夫，据说下河游泳死于水鬼之手。此后，小镇一下流传着水鬼的故事，一些人号称他们在深夜时分看见了水鬼：湿漉漉浑身发亮的水鬼匍匐在河边，等待着目标的出现。有时，一个姚姓女人去供销社买布掉了一毛钱，人们看到，整整一天她都在供销社寻找那一毛钱的下落，当黄昏来到，供销社打烊时，那个女人绝望地哭了起来。
有时，镇上的孩子是这样的状态：父母在家里关起门来吵架，甚至大打出手，老人躲在门后啜泣，而孩子则站在门外，望着空旷的街道和偶尔走过的行人，内心一片空茫。有时，人们会看到小镇上空飘荡着一只风筝，人们会想，做一只挣脱了生活的沉重、无忧无虑的风筝多好啊。有时，街上会出现卖棒冰的人。卖棒冰的人从来不扯着嗓子吆喝，只是用木块敲击着放棒冰的木箱。木箱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盛放在里面的棒冰用棉花包着。木块对木箱的敲击简直就是在擂战鼓，小镇的孩子从四面八方向卖棒冰的人包抄，手里举着来路可疑的钱币。有时，一辆救护车从南向北呼啸而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将手伸向窗外，不停地拉响铃铛。小镇人都将救护车称为“救命车”。很多人聚集在马路上，等着救护车打转，他们平淡无奇的生活需要激动不安的铃铛来搅动。可是等来等去始终听不到救护车的动静，它像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怀疑，刚才是不是做了一场梦。有时，为争拉一个要去北渔或卫海的客人，陆善堂和曹胖子、高启鹏争吵起来，事情发生在东街口，很多人跑过去看热闹，后来三个人不再争吵了，大概是达成了某种协议，然而那位客人却消失得了无踪影。
有时，我家的闹钟突然“叮呤呤”响了起来。本来小闹钟应该在凌晨两点响起，喊我起床下早潮海，可它竟在下午两点响了。我家的小黑吓得汪汪吠叫起来。有时，一个下河边的女人正俯身埋头过衣服，她臀部曲线异常优美，让目击者想入非非，有人抡起一块瓦片，那瓦片像极了跳跳鱼，一跳一跳，从河对岸跳过来，一直跳到女人的手边，女人吓得快要昏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