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莫扎特,我心中的太阳

□王春鸣

听莫扎特的时候,不能做别的事,甚至还会忘了自己,就好像是从自己生长其中的文明世界离开了一段短短的时间。

小时候画画,一张横过来的A4纸,右上角一定会有太阳,饱满灿烂,光芒起码用七色,长短不一,但是又特别整齐,主图是绿树红花、大路小河、小鸟蝴蝶,流淌纷飞,次序井然。不仅是我,后来我发现所有的小朋友,都爱画这样的画。这里面有一种蒙昧童真的美好和秩序,妙不可言。

二十多岁,我在一个乡村小学教书,我的古典音乐启蒙者,送给我一套唱片,莫扎特钢琴协奏曲全集,他说是在比较了海布勒、佩拉西亚、哈斯基尔们的演奏之后,挑了这套席夫的,我不敢说我听不出什么所以然,西洋古典音乐的夸张、突变、对立、急管繁弦之于一个东方农村妇女……咳咳。之前偶尔听交响乐,离末章还早呢,就累了困了,还有点蒙圈,就像有一回两只眼睛看到四十八色的眼影;歌剧也不喜欢,鬼哭狼嚎的。

幸亏莫扎特在一次通信中告诉他的父亲,他的协奏曲是“内行听了过瘾,外行听了也觉得动听,虽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所以在许多年里,我也敢一遍一遍地听,渐渐地听出一种对抗之间的完美平衡,独特的西方艺术之美。相比起混乱的交响乐、单薄的奏鸣曲,这一架钢琴两架钢琴三架钢琴与管弦乐的协奏,多么像古希腊的酒神颂,泰斯庇斯在酒神颂的歌舞中加进一个演员轮流扮演几个人物,并与歌队长对话,增加了艺术的感染力,埃斯库罗斯又把演员增至两人,终于使原始的歌舞变成伟大的悲剧。后来又看了几回莎士比亚的剧目演出,感觉那钢琴的声音,和整个乐队的关系就像是一场大戏中主角的独白,是乐器中的哈姆雷特。当然,如果再想得远一些,和中国的艺术也有一种奇妙的呼应,恍如诸宫调里的琵琶,元杂剧里的旦与末。

最初喜欢莫扎特钢琴协奏曲中的第五和第六首,乐律正青春,和我的意气风发的二十多岁很配。后来又喜欢第九首,叶耐梅协奏曲,莫名地听出一种对世界和人生的恳切,乐章与乐章之间情绪大起大落,像活泼的山泉,渐渐潺湲,忽而化作飞瀑落进深潭,竟洋溢着李白长诗般的清妙与飞扬。还有第十一首,不只钢琴好,还有那单簧管奏出的柔板,框架乐章之间的中间乐章,有时候单独出现,仿佛是纯净的冥想的心灵密语,有时加入钢琴暖融融的主题,像青衣在和花旦交谈……

听莫扎特的时候,不能做别的事,甚至还会忘了自己,就好像是从自己生长其中的文明世界离开了一段短短的时间,走进了他的维也纳时代,夕阳中的教堂、狂飙突进运动、永恒的花朵和春天、诞生和死亡,沿着整齐的旋律,赶往人间。莫扎特的音乐和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是整个宇宙的微缩的形式,在自由多变中,是神秘的秩序,神秘的条理性。

整个十八世纪的音乐,从教堂的圣歌到当时维也纳的里弄小调,也都被他的音乐包容。

听着,想起我曾在月光下送别过谁,挥起的手,忘了垂下,泪眼中树影长长短短。

还记起自己慢慢地走在田埂上,把竹篮子扣在头上,细密的格子里看出去,仲春的麦地,一小块一小块的苍翠。

听着,相信了石头也会消失,在织体的编排中,一块块有棱角的石头,慢慢变成鹅卵石。

听多了,会明白贝多芬的音乐是对生活的理解,是理想和观念;巴赫的音乐充满信仰的福音,瓦格纳的音乐是标题音乐,而莫扎特却没有强加任何东西给听众,让他们表态、判断,所以他给我们的,是自由。虽然他的很多音乐都是命题之作,是从规定的文字获得主题,但是被天才之手再现了,终于变得不可言说,通向自由,摆脱了一切。

莫扎特的音乐不是天籁,而是人的声音,没有矫饰和扭曲的人的声音,没有夸大和拔高的人的声音。这些人,是狡猾的巴西诺、温柔的帕米娜、烦躁不安的黑夜女王、悲喜交集的唐璜……他理解所有的人,代替他们唱出来,发出声音,因此,他的音乐中有一种超越一切感性、一切批判理性的宁静,“没有单调乏味的平野,也没有深奥莫测的绝地。他既不容许自己便宜行事,也不放任自己失去节律。他只是在一定的局限之内表现一切事物的真相。”这是神学家卡尔·巴特在《莫扎特评说》中说的一句话。

在莫扎特一再被演奏的乐曲的余音中,我一次次接近他的灵魂。我依然不懂他,之所以喜欢他,只是因为听出来一种接近升华的宁静,不管是小调乐曲,还是安魂曲之类的教堂音乐,都带给我这样的感觉。这是超验的音乐,哀而不伤的音乐,它把聆听者,变成萦绕者,浸透者。每当与莫扎特的乐音融为一体的时候,我都会想起童年的蜡笔画,还想起我们南通的那个爱音乐的老头儿,辛丰年,把莫扎特称为“我心中的太阳”。

乐起,春阳初绽,朝云乍卷,那个送我莫扎特的人,是我今生唯一的知己。

2021-08-10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70095.html 1 3 莫扎特,我心中的太阳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