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剑彬
三
“哐”，农用车又跟打了个嗝似的，停在了一座建筑前。香香一下子惊醒过来。她吓了一跳，自己居然睡着了。从一上车起，她就把心弦绷得紧紧的，比用橡皮筋绷在文具盒上做成的琴弦还要紧。可是，她居然睡着了，在这陌生人的车上。而且，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也全黑了，明晃晃的路灯默默向夜空散发着光芒，照得周遭影影绰绰，那张牙舞爪伸向夜空的树杈，比白天看起来长多了。路上行人、车辆也比白天少了很多，看样子夜已经很深了。香香听到自己的心跳一阵紧似一阵，打鼓似的，呼吸也一声赶着一声，有点像冬天的北风刮进教室后面那总也塞不严实的窗缝。
那个胡子拉碴的司机跳下驾驶室，绕到香香一侧，拉开车门，朝香香伸出两只大巴掌。香香吓了一跳，不由自主轻轻叫了一声，紧搂着两只羊，身子直往后缩。胡子司机一愣，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来：
“小姑娘，别害怕，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明天一早，我还得去拉活儿，跟人约好的，耽误不得。下一段，你坐那辆车。”
胡子司机说着，指了指停在门前的一辆厢式货车，那辆车上写着“福瑞速递”几个字。尽管心头布满疑云，香香还是抱紧两只羊，吃力地朝车下跨去，不然还能怎么样？两只小羊虽然不太重，但对于瘦小的香香来说，还是沉了点。在跨下车的时候，香香脚下一软，摔了一跤，不小心压着了一只羊，小羊发出“咩”的一声叫。香香吓坏了，费了那么大周折，不就是为了这两只羊吗？可千万别把它们压坏了！她赶紧爬起身察看，幸亏没伤着羊。胡子叔叔跑过来扶起香香：
“孩子，没事儿吧？”
香香忽闪着眼睛，胆怯地盯着胡子司机：“叔叔，我该给您多少路费？”她心里七上八下，自己口袋里还剩一点钱，那是准备买回家时的火车票的，火车票没买成，不知道付刚才的车费够不够。
胡子司机怔了怔，嘿嘿笑起来，露出一口抽烟抽得发黑的牙：“孩子，我不要你路费，我就是想送你回家。”他指了指速递车，“我也不认识他们，但我们就是想帮你回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从驾驶室里拎出一个塑料袋，“这是在路上买的肯德基，刚才看你睡得香，就没喊醒你。饿了吧？快吃吧。”
香香疑惑地想，这里远离家乡，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可他们为什么要帮我呢？他们又是怎么知道我回不了家的呢？一个敞着羽绒服的胖叔叔从速递车的驾驶室下来，手中拿着一只手机，把屏幕亮给香香瞧。
“小姑娘，别怀疑啦。你瞧，你的事情已经上了微信，才半天工夫就被转发了三十多万次，我们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帮你的机会呢。”
香香心想，微信是什么呀？这么神奇的东西，怎么一次都没听说过？又是谁让我上了微信呢？难道是那个穿黄衣服的城里女孩？对，在养殖基地门口时，她曾经拿手机对准我，还听到那手机“喀喀”响个不停，是手机能上微信吗？嗯，多半是的，瞧这位胖叔叔，不就在拿着手机看微信吗？
胡子司机摸了摸香香的脑袋：“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的女儿也跟你一样大，也在老家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不过，以后可别随便出来了，万一碰上心术不好的人可就糟了。”
胡子司机深深地看了香香一眼，叹了口气，爬进驾驶室，冲香香挥了挥手，农用车又跟打着嗝似的， “哐”的一声向前开走了。香香盯着远去的农用车，心里不禁有些留恋起来，胡子叔叔真好。
速递车比农用车棒多了，又快又稳，跟大客车差不多。香香坐过的最好的车就是大客车，总共坐过两回，一回是前年过年时，爸爸特地带她去县城玩时坐的。还有就是这次出来买羊，下火车转车时坐的。高速公路那么平坦，香香想，照这么跑下去，肯定用不了两天就可以到家了。她不禁有些兴奋起来。她早就盘算好了，到家后，就把两只小羊养在屋后那面向阳的坡上。一到春天，那坡上就长满了嫩绿的野草，草丛中星星般散落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就算到了冬天，太阳也会把坡上晒得暖和和的。小羊在那里一定能过得很开心，一定能长得很快很快，等这两只小羊长大了，一定能生出很多很多的小羊来，然后长出像天上的白云一样漂亮的羊毛来，一定可以换回好多好多钱。到那时候，爸爸妈妈就用不着外出挣钱啦，一家人可以天天待在一起了！对了，等下了小羊，要给全校同学每人送一只，包括前天把一只蛤蟆偷偷塞进她书包里的捣蛋鬼涂小乐也要送，到那时全校同学的爸爸妈妈都不用出去打工啦！想着想着，香香居然又睡着了，黑暗中，连那小脸蛋上也抑制不住地挂满了笑容，她看见自己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在满山坡跑着，身边挨挨挤挤都是羊，那地上白白的铺了一层，都是羊毛，一眼望不到边，就像图画书上的白色地毯……
四
跳，跳，再跳，再跳……爸爸抱着香香，跳着脚去摘头顶上一颗黄灿灿的杏子。哎呀，怎么不跳啦？眼看那杏儿就要到手啦，接着跳呀！香香一着急，醒了过来，原来还在速递车上，刚才正通过减速带呢。刚刚露出地平线的太阳，正慷慨地用它的光芒描绘着万物，把香香的脸蛋也描得红彤彤的。香香连忙摸了摸身边，那两头小羊仍跟睡前那样，紧紧偎依着她呢。她心底不禁泛起一股甜蜜的笑意，今天说不定就能到家啦。
咦，车速怎么变得这么慢，还在往一条岔路上开？正在疑惑间，旁边传来开车的胖叔叔的声音：
“小姑娘，醒啦？我负责把你送到这个服务区，下一段，你将乘别人的车啦。要不是我只负责拉这一段的货，真想一直把你送到家。”
胖叔叔的说话声中，速递车驶进服务区，直开到一辆锃亮的商务车前才停下。在朝霞的映射下，商务车仿佛披上了一件粉红色的薄纱。香香心想，下一段难道是坐这辆车吗？这车可真漂亮，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车呢，这就是传说中的豪华车吧？香香不禁有些紧张起来，自己带着两只小羊，可别把这么漂亮的车弄脏了。
商务车的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两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叫嚷着，直朝着速递车扑来。香香惊呆了，以为被商务车上反射的霞光映花了眼。她连连揉了揉眼睛，这才确信，扑过来的，是爸爸妈妈！
他们显然一夜没睡。妈妈眼睛红红的，头发蓬松着，一把拉开速递车的门，举起拳头在香香的腿上擂了两下，哽咽着叫了一声：
“香香，这死孩子……”
然后妈妈一把抱住香香，脑袋抵在香香胸前，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妈妈的肩膀在剧烈耸动着，她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香香猛地搂住妈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妈妈，没事儿，我没事儿。您瞧，我好好的，叔叔他们对我都很好，他们还给我买了肯德基，我还没吃完呢……”
爸爸在后面搓着手，脸涨得通红，一会儿看看速递车上的人，一会儿看看身后的商务车，嘴唇直哆嗦：
“傻孩子，你怎么能这么做呢？要不是那些好心的微信朋友带我们到这儿来，我们还不知道你在哪儿呢！”
香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破涕为笑：“爸，妈，你们看！”香香吃力地把两只小羊抱到胸前，仿佛展示两件稀世珍宝似的，“明天就是妈妈的生日，这两只小羊，就是我送给妈妈的礼物。等这两只小羊长大了，爸爸妈妈就不用出去打工啦！”
听了香香的话，妈妈停止了抽泣，瞪着婆娑的泪眼瞧着香香，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慌，还用手一遍遍地抚摸着香香的脸蛋。
香香的心不知不觉提了起来：“妈妈，怎么了？是不是我这两天没去上学，学校不要我了？”
爸爸脸上瞬间布满笑容，只是这笑容有点勉强，一点也不像往常他回家过年时那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笑，看得香香心里直发疼。
“香香。”爸爸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仿佛那里硌着一块鹅卵石，每一个字都得在那里“磨”一下，才能吐出来，“其实，其实不养羊也没什么。微信上有位专家说，这种羊不适合我们那里养，还通知了卖羊的老板。老板过意不去，把你买羊的钱全打给了我们，还把你来回的车费付了，说这两只小羊就送给你当宠物养着玩玩。我就用老板退的钱给你买了一部手机，很贵呢，可好了，能拍照。以后我们想看见你，你就拍张照片发给我们，你想看见我们，我们也给你发照片。”
爸爸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举到香香面前，还“喀”地一下，给香香拍了张照。这手机真漂亮，跟那个穿粉红羽绒服的女孩对她拍照时拿的手机一模一样，连刚才那拍照声也一样。香香想，嗯，能经常从手机里看见爸爸妈妈，那也不错，卖羊的老板心真好。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总是闪动着妈妈的手。妈妈的手比上次回家时更粗糙了，刚才摸自己的脸时，磨得自己的脸皮生疼，那手其实不是摸在她的脸上，而是摸在她的心里。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虽说这两只羊不适合我们那里养，可是，等它们长大了，身上的羊毛总够织副手套吧？嗯，就是这样，等这两只小羊长大了，就用它们的毛给妈妈织一副手套，明年送给妈妈当生日礼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