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微

公元四五〇年六月的一天，魏都平城（今山西大同）郊外刑场阴霾笼罩，人影憧憧。北魏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司徒崔浩的囚车四周，密密匝匝地围满了彪悍的士兵，他们根据太武帝拓跋焘的授意，轮流向囚车里的崔大人撒尿，然后将其斩首……这是读史至《魏书·崔浩传》结局时，我眼前浮现的历史真实场景。

说起北魏太武帝，也算得上史上一位聪明大度、颇有作为的君主。而且此前跟这位才高权重的崔司徒感情一直不错，称之为当朝“第一名士”，并要求尚书以下大小官员“凡军国大计，汝曹所不能决者，皆当咨浩，然后施行”。那么作为国之重臣的崔浩究竟得罪了谁？最终为何被杀呢？而且死前还要遭受匪夷所思的凌辱？

祸根就在于“国史案”。

北魏早在道武帝拓跋珪时就开始修本朝史，称为《国纪》，但记事过于简略，体例也不成系统。至太武帝时命崔浩续修。崔浩做事认真，不仅细细润色原稿，还在调查考证的基础上补充了大量鲜为人知的史实，以优美的文笔补入书中。完稿后又刻石立于路旁，供国人阅览。这一来，崔浩大祸临头了。

对于这部史书，崔浩最引以为自豪的不是优美的文笔，而是“秉笔直书”。可是最要命的是，书中对北魏皇族先祖的发迹过程，包括一些不太体面的丑事，比如苻秦灭代、什翼犍逃奔阴山被其子寔君所杀等等，全都和盘托出。这些事都是当朝皇家讳莫如深的家族隐私，于是“北人无不忿恚，相与谮浩于帝，以为暴扬国恶”。结果崔浩自然是摊上事了，“帝大怒，使有司按浩及秘书郎吏等罪状”。“北人”指的是鲜卑贵族，他们为何忿恚？显然是为崔浩的秉笔直书国史揭了先祖的短，“暴扬国恶”，那还了得！

平心而论，崔浩著国史本身没有错，内容也只是“直书”，并未夸大其词，更没有失实之处。他平生所仰慕的是春秋时期的晋国太史董狐不畏强权，如实记载“赵盾弑其君”，留下“董狐直笔”的美谈，被孔子赞为“古之良史”。崔浩也不会不知道春秋时期的那位齐国太史，因直书“崔杼弑其君”，坚持不肯修改，结果连同自己的两个弟弟都命丧权臣崔杼之手。崔浩一身凛然正气，深知据事直书是著史的起码原则，但问题是崔浩过于天真，太不懂政治了，他的死远不是如此简单。

根据《魏书·崔浩传》的记载，崔浩“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关综。研精义理，时人莫及”。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即位后，出身汉族士族的崔浩成为最重要的谋臣之一，辅佐太武帝顺利完成了灭夏、破柔然、平北凉等一系列统一北方的准备工作，深得信任。但过多地沾沐皇恩，不免滋长了崔浩在同僚面前的傲气，对那些野蛮落后的鲜卑贵族的蔑视时有流露，就连北魏名将长孙嵩也被他断言“拙于用兵”。时间一长，崔浩在朝堂上不仅是人缘不佳，甚至处处树敌。更糟糕的是，崔浩又自恃才高，与太子拓跋晃争强好胜，这更加深了太武帝对汉人的疑忌。

作为汉族士族阶层的杰出代表人物，又是在鲜卑族太武帝拓跋焘眼中红得发紫的股肱之臣，其实崔浩的处境早已是危机四伏。拓跋贵族一直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将其拔去，国史案发正好为他们提供了绝好的借口。太武帝面对众口铄金的强大舆论压力，加上自己也深感崔浩作为汉族名门士族威望太大，对鲜卑族的统治构成威胁，于是作出了对崔浩诛灭九族的决定。太武帝的这种心态，跟战国时期秦惠文王诛灭功高盖主的商鞅如出一辙。

鲜卑上层贵族与汉族士族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不仅来源于观念上的差异，更是由于其根本利益的冲突。譬如租佃制与奴隶制的矛盾、门阀制度与血缘贵族政治的分歧等等。汉族士族要求正式承认门阀士族的各种政治、经济特权，而鲜卑贵族害怕他们分享更多的权力对自己不利，当然不能容忍。在这些涉及鲜卑贵族核心利益的大是大非问题上，即使是对崔浩卓越理政才能赞赏有加的太武帝，也一直是心存芥蒂。可是崔浩本人却浑然不知，仍一味呕心沥血地操劳国事。崔浩不存私心，自认无愧于天地，做了许多积极推进北魏汉化进程的务实工作，从长远来看是顺应历史发展潮流的。事实上，数十年后北魏孝文帝改革的巨大成功充分证明了崔浩的远见卓识。但遗憾的是，在崔浩自身所处的时代，改革时机尚未成熟。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在同僚眼中就无异于洪水猛兽了。

其实仅仅是“国史案”一事，不足以给崔浩带来杀身之祸，这不过是一场文化屠戮的导火索。纵观崔浩一生，他耿介正直的人品和致力于普及汉文化的作为本来无可厚非，缺少的只是身处险恶朝堂而知变通的圆滑之术。在一次又一次与鲜卑贵族构成正面利益冲突之后，崔浩自身的生存也成了问题，更遑论在异族统治下恢复汉文化，并实现士族门阀政治的理想。智慧有余而生存策略不足，这是造成崔浩悲剧的根本原因。他过于相信太武帝宠幸的真诚，也低估了满朝宵小的围啄威力，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政治改革意图。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再加上一场“国史案”授人以柄，终酿成不可弥补的千古遗恨！

崔浩的悲惨结局令人扼腕叹息，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崔浩算得上是中国历史上一位正直的高官，他修国史秉笔直书的勇气无疑是令人敬佩的，但遗憾的是缺乏在长期顺境下审时度势的判断力，可谓政治上不够成熟，那么最终酿成千古悲剧也就在情理之中了。